《出土文献》丨程浩：清华简第十二辑整理报告拾遗

清华简第十二辑整理报告收录了一卷长篇竹书《参不韦》，该篇语言整饬、内涵丰富，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战国思想著作。简文经本辑执笔者审慎考证以及整理小组反复讨论，已基本形成了通顺可读的文本。[1]在集体讨论的过程中，我们就个别问题产生了一些与整理报告略有差异的看法，兹陈陋见，以向专家请教。

一

简文中有一个写作“”的字，与其异体“”一共出现了3次，辞例分别为：

帝乃命参不韦揆天之中，秉百神之幾（禨），播百堇，勘乂阴阳，不虞唯信，以定帝之德。（简2-简4）

启，乃主唯土，乃尸唯疐（氐），弗宅弗匿，播乃化而黽之。（简46-简47）

万民唯自播自，以请告。（简62-简63）

对于这个与“播”进行固定搭配的词，整理报告是统一读为“简”的，认为是“辨别检阅”之义。在我们看来，简文中的这个“（）”字，或许读为“艾/刈”更为妥帖。“（）”的声符“外”与“艾/刈”的声符“乂”同在疑母月部，通假自无障碍。见于包山简的人名“庆”，何琳仪先生将其姓氏“”读为“艾”，战国三孔布有地名“上”，裘锡圭先生认为即“上艾”，[2]这些都是很正确的意见。上博简《卉茅之外》有一个“外”字，我们曾将之读为同在月部的“刽”。[3]2020年，在河南开封召开的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23届年会上报告此意见时，陈剑先生提示我们“刽”字不古，不如读“刈”更好，此亦是“外”字借为“刈”之例。

大家都知道，“刈”的本义是收割、收获，所谓“卉茅之刈”，即是割除草茅。而在本篇简文中，将“播”与“刈”连用，取义就是“播种”与“收获”。第一条辞例说三不韦“播刈百堇”，“堇”字可读为“根”，指代植株。“播刈百根”即播种、收获谷物与树木。在战国秦汉间的古书中，“历象阴阳”“敬授民时”以指导农业生产、百谷种植，乃上古帝王的重要职能之一。第一条辞例说天帝命三不韦“播刈百根，勘乂阴阳”，正可与之相合。第二条辞例的“播刈乃化而黽之”，“化”可读为“货”，即货殖，句谓要黽勉地从事生产劳动。第三条辞例“万民唯自播自刈”，其背景是三不韦恐吓夏启如果“逆天之命”，就会丧失君威，导致民众纷纷自耕自作，不再缴纳贡赋、接受君主的管辖。

二

本篇有一个“”字，在简文中也出现了3次，相关辞例有：

司工正万民，乃修邦内之经纬城郭，浚污行水，及四郊之稼穑。（简10-简11）

史乃定岁之春秋冬夏，发晦朔，秉法则仪礼，典卜筮以行岁事与邦。（简13-简14）

乃某邦之建后、大放、七承、百有司、万民，称某之[所]□。（简97-简98）

整理报告皆读之为“赴”。实际上，相同的字形在上博简《孔子见季桓子》篇中曾经出现过。对于该篇“斯不”的“”字，李锐先生最早指出应读为“敏”，[4]后来苏建洲先生又补充了“卜”声与“敏”声通假的例证。[5]而《参不韦》中这三个“”字的释读，或许也应朝着“每”声字的方向去考虑。

第一条辞例说司工负责兴修水利，使得水道通畅，可以灌溉到“四郊之稼穑”，很容易让我们联系到以“每”为声的“亩”字。“四郊之亩稼穑”即郊外田亩中的庄稼。至于第二、第三条中的“邦”与“称某之[所]□”，“”字则可读为“谋”。“每”与“谋”双声叠韵，通假之例不胜枚举，“谋”在楚简中基本都是用“每”声字表示的。“岁事与邦谋”即国家的年度规划与大政方针，按照古人的行事习惯，这些确是需要史官通过“卜筮”来参与决策的。

三

简文有几处“还”字的用法比较特殊，其辞例如下：

司马展甲兵戎事，修四封之内经纬述路，还封疆稼穑。（简11-简12）

启，乃明自称自位，进退左右俯仰，乃还遍乃节，以作刑则。（简25-简26）

启，乃与百有廿有五刑皆还。（简29-简30）

启，乃万民象上帝之则，日秉日月之机略，以还于其则，幾（禨）速如湄，神速如顾。（简43-简44）

才（兹）天则是谓易，禳还祥弗当，秉则从（纵）天之凶殃妖祥，后乃有庆。（简53-简54）

启，天监乃德，表乃则，与日月星辰、风雨寒暑、灾疾吉凶皆还。（简79-简80）

对于这些“还”字，整理报告均未作破读处理。“还”字的声符是“瞏”，而从“瞏”声的字，在很多时候都可与以“ ”为声符的字通假。如清华简《系年》第四章载赤狄“大败卫师于瞏”，作为地名的“瞏”在《左传》中对应的是“荧泽”。上博简《邦人不称》有“邦人不称还焉”，沈培先生即将“还”读为“荣”。[6]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的“余享献贡，禬还妖祥”，黄杰先生已指出“还”当读为有禳除义的“禜”，[7]从其前即同义的“禬”字来看，此释十分可信。

而本篇的这些“还”字，亦宜如此考量。第一条辞例中的“还封疆稼穑”，“还”应读为“营”，可与前文“修四封之内经纬述路”的“修”字呼应。“营封疆稼穑”，即营造疆界农田。第二至四条中的“还”字，均与法令刑则相关，虽然也可读为“营”，但训释则应为“度”“治”之类。从简文的“乃营遍乃节，以作刑则”“百有廿有五刑皆营”“日秉日月之机略，以营于其则”等语来看，刑则的得出尚有一个谋求、营度的过程。至于第五、第六条辞例中的“还”字，则皆用作与灾异妖祥有关的动词，应比照《殷高宗问于三寿》之例读为“禜”。第五条的“禳禜祥”，乃是将“禳”与“禜”同义连用。而第六条读作“灾疾吉凶皆禜”后，也是文通字顺。

四

本篇还有一个新见字形“”，在简文中出现了3次：

乃秉则不违，共不迟，走趋以（禨），骨节唯谐，三末唯齐，翼翼祗祗，天之命是依。（简19-20）

秉德专妄，共不皇，走趋不行，乃自营自谤。（简91）

秉德不违，共不迟，走趋以幾（禨），翼翼祗祗，天之命是依。（简100-101）

“共”可读为“拱”，“拱伏”即拱手与伏地两个动作，相当于典籍中常见的“拜手稽首”。本篇的这三条简文，均在强调君主事神时必须抱以恭敬的态度。如果能够“翼翼祗祗”，按照仪节俯首跪地毫不迟疑，就会得到天帝的保佑，使得“天之命是依”。反之若怠慢神灵、“拱伏不皇（匡）”，即仪式动作不恭敬、不标准，则会招致天威天罚。

五

简22-23：

唯彼不宜，虽山乃崩之，虽泽腾之，戎庶克之，盗残得之。

其中的“”字，整理报告括注为夏后启之名，将其视作插入语，断读为“虽山，启，乃崩之”。但我们认为，此处的“”字并非参不韦对启的呼名，而是“殷”字之讹。“”与“殷”由于字形十分接近，在楚简中混同的现象比比皆是。上博简《容成氏》《曹沫之陈》以及清华简《祭公之顾命》《系年》等篇中对应殷商之“殷”的字，很多都是写作从“”的。或许在这一时期，二者已经趋近于同形字的关系了。

在明确了简文写作“”的字本应为“殷”后，便可将其读为同在影母文部的“湮”。湮，《说文》：“没也”，《尔雅·释诂》：“沈落也”，可知其有沉陷之义。此处的“虽山<殷（湮）>乃崩之”，是说即便是高山也会沉陷、崩塌。本篇简65又有“德似渊，汝乃山，毋自（湮）也”一句，亦可与之合观。

注释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价值挖掘与传承传播研究”（20&ZD309）、“出土简帛文献与古书形成问题研究”（19ZDA25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1]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贰）》，上海：中西书局，2022年。本文引用《参不韦》简文皆据此书，释文采宽式处理，并根据自己的理解略作调整。

[2] 两则通假例证均见王辉编著：《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21页。

[3] 程浩：《上博竹书逸诗<卉茅之外>考论》，《古文字研究》第33辑，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520页。

[4] 李锐：《上博六札记二则》，简帛网，2007年7月24日。在此文中，李锐先生是把该字分析为从“乇”得声的。

[5] 见苏建洲先生在复旦吉大古文字专业研究生联合读书会《上博八<王居>、<志书乃言>校读》（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1年7月17日）下的评论。

[6] 沈培：《清华简和上博简“就”字用法合证》，简帛网，2013年1月6日。

[7] 见白于蓝编著：《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44页。

[8] 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6-3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