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恩師
張猛
張猛與郭錫良先生合影,2022年9月8日
(一)
12月14日,星期三。
永海於微信羣中通報郭師有燒,且家人也都有燒。
——解控之月,凡家庭集體發燒者必染疫所致。
——甚憂!
以下凡郭師尋醫、入院、治療諸般狀況,皆永海於羣中所告。
余今人懸海外,不能盡弟子之勞,悲夫!
12月15日,星期四。
郭師合併肺部感染,入住海淀醫院老年科病房。經歷各項檢查後,開始針對性治療。身體狀況較平穩。
12月16日,星期五。
郭師接受點滴、霧化治療。
12月17日,星期六。
凌晨醒來,憂及郭師事,請一卦,遇坤。
以先天之卦序數解之:能過冬至,便能過平安夜。
羣中得知王福堂老師於星期五晚九點左右去世。
上午,郭師體溫正常,食慾好。然痰多,輸液以消炎。
郭師心知我輩惦記,特讓永海轉告:“請大家放心。”
晚18點,CT結果顯示肺部有炎症。
憶及王力先生、周祖謨先生,心中緊張莫名,隱隱有不祥之感,揮之不去。
12月18日,星期日。
無訊。
12月19日,星期一。
無訊。
12月20日,星期二。
傍晚,郭師家屬接醫院通知,告知師今日病情欠佳,肺部炎症尚未遏止,建議更換抗生素並加少量激素治療。
護工言郭師神志時而不清。
當即聯繫中文系書記,欲請學校出面協商,加強醫治力量。
校方回復:正積極設法協商中。
12月21日,星期三。
朗朗找醫學部,言郭師事。回答說郭師情況他們知道,但三院重症人滿為患。三院若有床位,會盡快落實轉院。
緊張擔憂之感愈盛矣。
12月22日,星期四。
冬至!
終日惶惶,不敢問。
過零點,無訊,始就寢。
12月23日至28日
不敢問。
羣中亦無訊。
12月29日,星期四。
臘八前一日。
23點半,未忍住,微信永海,問郭師病況。永海告曰“昨天醫院報了病危”“肺部炎症沒有解決”“喝水嗆到時咳嗽力量挺大”“我認為郭老師能闖過這一劫”。
23點53,結束微信對話。
憂甚。
12月30日,星期五。
臘八。
5點33分,永海在羣中告:“郭老師今夜永遠離開我們了”。
9點15分,永海又告:“郭老師家人聯繫了1月1日八寶山火化”。
自12月14日至1月1日,其間所歷,整18日。
——十八,正合後天坤卦之數!
午後,撰輓聯,發羣中:
《輓恩師》
論句循字詞,構音考古今,承先啟後,唯實是求,講例,講法,講理
為人敢擔當,問學究真偽,敬往勸來,有情不讓,尚果,尚毅,尚仁
大道明師
(二)
1995年郭門合影,第一排左起:張猛、崔立斌、郭先生、邊瀅雨、孫玉文;第二排左起:戴維,楊逢彬、盧烈紅、趙謙
我有幸得遇郭師,始於1985年夏。當時我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研究生行將畢業。一日,許嘉璐師命我隨行,訪西直門內郭師宅。此前許師通知我,畢業後將去北大就職。當時我是如何地震驚而興奮,忐忑而惴惴,自不待言。及見郭師,居家常服,辭色和藹。曰:“北師大很重視文字訓詁。北大呢,有自己的特點。你來以後,我們漢語專業的課,你要補一補。音韻學、方言調查,要補。漢語史的課,要跟著聽一遍。下學期開始,我們教研室講古代漢語課的是何九盈老師和蔣紹愚老師。他們講課都很有特點,很受學生歡迎,你要好好聽一聽。陸儉明老師講的現代漢語,你也要聽。”然後又說:“暑假期間有兩個報告會,你最好來參加一下。”
這便是郭師給我上的第一課。
漢語史的路,不是寬闊平坦的康莊大道,也不是荊棘叢生的崎嶇小徑,而是一條需要由自己在一片深邃的瀚海中去探索的航線。路,在天上星斗間。郭師當時告訴我的,是這海中可供落腳的幾處巨大礁岩,以及距我最近的數顆亮星。
(三)
1988年夏,某日課後,有學生來問及一書,名為《諸神的起源》,言該書用訓詁之法講遠古神話。出於好奇,自友人處借來翻閱。則見書中明言涉及訓詁之處,無有不出格者,不禁大惑。遂逐一抄錄(那時尚不知有個人電腦),略加梳理,分文字、音韻、訓詁、文章、義理、引證等方面,連綴成文,持問郭師。
郭師閱之,亦大感意外,隨即面沉似水,曰:“現在竟有這樣做學問的了?”我無言而默。師曰:“你這文章可以寫。不用說文章義理,也不用那麼詳細考據,只管列出明顯錯了的,再擺出正確的,讓讀者自己對照一下便能明白就行。”
在我心中,學術與著作,本自神聖。之所以去問郭師,正是由於一個極大的困惑:“現在可以如此寫書、如此做學問麼?”郭師讓我對其中錯謬點到即可,不用講太多道理。言外之意,這種書並非學問,不必討論;略加針砭,將其從學術中剝離出去便是。
此後,取其書部分實例,遵郭師所言,寫成短文,刊於1989年第1期《中國語文》。
這是我在郭師指導下發表的第一篇論文。
那年月,改革開放初入佳境,各種思潮春水湧動,出新出奇以至於出格者,所在多有。因而在學術界,難免出現捨棄實事求是,一味開掘腦洞穿鑿附會的。凡此之類,稱其為“學問”則有損學問,視其為稗家志怪反倒有益於小說。
做訓詁、做漢語史,與做任何科學研究一樣,講例、講法、講理。直到於今,種種脫離科學之“學問”仍然層出不窮,而據理駁斥者寥寥,何故?或趨而附、盲而從、迷而信;或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笑傲你的陽關道,我自踱我的獨木橋。
(四)
1993年,在職隨郭師讀博士研究生。學位論文選題前,師曰:“你可以做訓詁方面的,也可以做語法方面的。做語法方面的,我還可以提提意見。做訓詁方面的,我就提不了太多意見了。”我選擇做《左傳》語法。師曰:“嗯,可以。你已經講過幾遍《左傳》的選修課,有基礎。不過,《左傳》語法方面,何樂士已經做了很多工作。你要做,就要做出跟她不一樣的來。”
何樂士先生可是有她自己親手抄錄而成的《左傳》分句卡片庫的!我於1990年買了一台286個人電腦,從DOS編程學到dBase建庫,初步搭建了自己的《左傳》數據庫。1995年6月通過博士資格考試。1996年2月開題,3月底公派赴日本講學兩年。行前,師囑曰:“去國外要把工作做好。論文先不急,我替你申請延期畢業。”那時北大博士研究生學制為三年,在職可為四年,一般不允許延期。然而有了郭師支持,我便沒有了後顧之憂。
扶桑兩年,資料收集未斷,數據庫建設未輟,但成稿一事卻延宕下來。1998年3月底回國,4月上旬拜見郭師。師曰:“你的論文,最好這個學期完成。不然的話,比較麻煩啊。”其中利害我自然明白:延期已屆極限,要麼做,要麼休。考慮數日,四月十五那天,對郭師說:“我決定做了。”師曰:“那就試試。時間緊迫,給你一個星期,先拿一章出來吧。”
那學期中文系沒給我排課。於是每天4點起床,寫到中午12點。實打實八小時工作,良心可安。午飯後補覺。下午五點,出門買菜接孩子(太太在日本),回家做晚飯。飯後看看電視或影碟。八點後,琢磨次日的寫作計劃,列出要點和資料清單。九點左右就寢。如此日復一日,到星期天上午,攜一週的成果詣郭師家。討論了兩三個小時,終於獲得郭師認可。
其後每週一章,週日詣郭師家,簡單說明思路,留下新稿。然後郭師拿出上週所交稿子,評點一番,再讓我帶回家或補或改。一個多月後,寫完第五章,師曰:“如果這樣寫下去,論文可以完成,材料和分析都沒有什麼大問題。提交答辯,勉強可以。但作為博士論文,還不夠,還缺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缺一個亮點。”那天回到家,幾乎崩潰,“勉強”“不夠”“還缺”“亮點”,聲聲如雷,轟鳴在腦。
此後一週,一方面照例四點起床寫稿,即使勉強、不夠、還缺、亮點,也要按既定方針完成!同時在補覺和睡前,琢磨如何補強論文。或許是蒼天可憐於我吧,那個星期四的中午,補覺卻沒睡踏實,腦子裡盤旋的是:現有方法做不出亮點、現有材料改不了、現有動詞分類標準改不了、現有動詞類別特征改不了、現有動詞用法……,哇!就在這裡,靈光乍現:用法啊用法,有的用法是可以改變的呀!於是便有了小小的一節——“動詞用法的被動與使動的對立規則和轉化規則”。
郭師閱後,笑曰:“可矣。”
那一刻,郭師的那個笑容,赫然印在了我的心底。
語法研究,不僅要探究字詞句,還要探究其間的關係。漢語的形、音、義、用四者之間,存在著種種生動獨特的關係。這種種關係之間,又有著更深層次的對立統一的關聯。語法分析,可獲得方方面面的“規則”。若能再從諸般“規則”中找到其中關聯,便能升華到語法“原理”的維度,進而跳出解釋繁瑣和現象羅列的泥沼,實現以簡馭繁。
大道至簡。凌晨四點的北京,其實和老家的鄉村大同小異。
(五)
2000年,郭師退休。脫卻教學工作,專心修訂增補《漢字古音手冊》。不料美籍華人學者梅祖麟教授在香港一通演講,引發“梅郭之爭”,震動學界。
九十年代初,梅祖麟教授與北大中文系就建立了很不錯的關係,同時對國內近代漢語研究的發展亦貢獻良多。他熟悉近代漢語,很快認識到近代漢語僅僅是漢語史上一個中間站,要想掌握對漢語史研究的話語資格,必須瞭解上古漢語,瞭解上古音。因此,他必須直面王力先生樹立起來的那座漢語史暨上古音的豐碑。以他的智慧,站在王力先生等巨人的肩膀上,假以時日,未嘗不能有所寸進。然而他嘗試一二之後,不待調研完前人研究成果,便開始放言批評了。
批評本是促進學術進步的良藥,無可厚非。但批評講究有理有據,唯真唯實,否則便不是批評,而是攻擊。
2001年11月8日,梅祖麟教授在香港語言學年會上演講,點名批評王力先生不懂段玉裁“同聲必同部”的理論。他的批評中難以理喻者,在於批評時所採取的方式是挖苦諷刺,且言語輕佻,溢出滿滿的侮辱性。如此已大大超出學術論辯範疇,因而狠狠觸碰到郭師逆鱗。
坊間以為郭師之逆鱗在於王力先生,其實大謬。師之逆鱗在於道,在於學問之道。固然,王力先生是郭師的老師。然而郭師每一次的論爭,皆非單純為老師名譽而戰,而是為老師的學問之道而戰。王力先生淹博於古今中外,精審於百家流派,識斷於毫釐精微。這並非偶然,乃是數十年如一日地孜孜不倦、勤學深思、慎始慎終、筆耕不輟所致。郭師之尊王力先生,不單單是尊師生名分,更不單單是尊著作等身,而是尊王力先生之勤勉睿智、之謹慎精誠、之謙虛純粹、之持正守恆。道即是師,師即是道。
郭師當即就梅祖麟教授的演講內容撰文《歷史音韻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駁梅祖麟在香港語言學會年會上的講話》,2002年刊於《古漢語研究》第3期。爭論爆發。是年8月,梅祖麟教授致信郭師,一方面“承認(甲)以前沒有讀過《古韻分部異同考》(1937),(乙)妄言王先生不懂‘同聲必同部’更是不當”,一方面提出三個問題要求郭師回答。因郭師復函中沒有回答那三個問題,梅祖麟教授以為將郭師給問住了,便於2003年在《語言研究》第一期上發表《比較方法在中國,1926-1998》,同時將其致郭師信也附錄發表。這等於公開用那三個問題挑戰郭師、挑戰王力先生的學術系統。為此,郭師隨即撰寫《音韻問題答梅祖麟》。自此,爭論由評價前人成就轉變為探討漢語史學科問題。
這場爭論影響大,結果好。在郭師激勵下,同仁紛紛挺身而出,共同澄清了不少漢語史研究方面的問題,抵制了當時蠢蠢欲動並有所冒頭的、違背實事求是精神的所謂“新思路”,端正了學風,將研究與教學牢牢穩固在科學基礎之上。
論爭初期,每詣郭師,便能聽到他就論爭中所涉問題的意見與思考。每次所言,均有不同,一次比一次具體,一次比一次深入。2002年4月,我將再赴日本任教。行前曾勸郭師把主要精力放到修訂《漢字古音手冊》上。郭師未予認可。2003年暑假回國探親時,論爭已如火如荼。當時根據手頭材料,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寫成《關於〈小雅•正月〉中“正月”的訓詁問題》一文,加入到討論中。該文後來刊於《古漢語研究》2004年第二期。記得當時將文稿呈郭師過目,師曰:“你才回來幾天,還寫文章呀?”我說:“問題簡單,好寫。”那時,郭師臉上浮現一抹笑意,正如當初印在我心底的那個一樣。
因為寫這篇論文,引發一個想法,遂向郭師和同門師兄弟建議,將相關論文收集起來,彙編成書,今後作為音韻學教學參考資料,供漢語史學生使用。
若干年後,論爭期間的論文結集,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本書,既是對音韻學研究做專題闡述的教學參考書,也將成為21世紀初期中國學術發展歷程的見證之一。
尊師重道,絕非掛於嘴邊的一句媚辭。尤其對因師而明道的學者而言,那是油然發自心底的感戴與堅守。滿嘴尊師重道,一肚子欺師毀道者大有人在,甚而至於招搖過市。不爭,何以識人?不辯,何以明理?雖師,猶當仁不讓,況非道而詆師者乎!
(六)
1988年始,我在中文系漢語專業開設《左傳》選讀課,間接涉及《周易》。備課研讀之際,漸生一念:《周易》為六經之首,中國哲學之根柢。研究漢語,必然涉及漢民族思維習慣。倘若以周易之理為器,行漢語分析之事,循漢民族之思維特點,觀漢語構造之變化,不亦善乎?
就此問及郭師。師沈吟良久,道:“不妨試試”。然而當時我對於易理之認識尚十分粗淺,故未曾付諸實踐。
至2014年前後,終於有所得,為易理建起幾何模型,涵蓋太極兩儀四象八卦等。為此撰寫了《訓詁和漢語體系的關係》,提出“一詞兩用,四類八則”,嘗試借助易理來分析漢語問題。當時社會上強說《易經》之風盛行,令關於易理的探討無法正常開展。世風之不古,致使行文中因顧忌遭誤解而始終未嘗直接提及易理,留下遺憾。
昔言易理先愁語,今悟師憂不在經。
其後再讀《左傳》十二卦,頗有意外之獲。遂撰《文獻句讀法與<周易>卦辭》,以呈郭師。過後某日,詣見郭師,正題聊畢,師忽然道:“你那篇文章很有意思呀。從《左傳》里的故事入手,挖到句讀上,來說明句法的問題。這樣的方法倒是很新鮮。”
就在那時,郭師面上的笑容,再一次轟擊到我心底珍藏的那個印象上。我驚喜莫名。直至今日,每憶及斯,仍然會湧起激動與開心,久久不能自已。
郭師歷來反對因循守舊,總是鼓勵不拘一格、大膽探索。同時又排斥浮誇,尤其排斥迷信。律己律人,悉以實事求是為準繩。作為學生,由於閱歷淺淺、見識闕闕,往往容易被一己一時之腦洞大開所刺激,莫名亢奮,甚而至於忘乎所以。當此之時,便會假設自己正色面對郭師,陳述心中所感所念。如自認可以通過,便繼續努力。如自信大體能獲得郭師首肯,那便歡忭不已。凡文章寫就,必首先自問夠不夠格上呈郭師過目。如此種種,無異於一種無形之鍛造,每每沉浸其中,便覺得無時無刻不在受益。
心中有思狂不得,浩氣郭師在上頭。
(七)
應用易理來解構漢語之夙願,多年來一直沈澱在筆記和數據庫里。直到2022年夏,借回國探母而因疫情嚴控隔離“7+3”之機,連綴成文,題為《語意結構與時間》。到京詣見郭師時,呈上特意用大字打印在A3紙上的文章後,郭師看了看第一頁,低聲說:“我沒有精力看了。”語氣間,透出深深的無奈。我不禁黯然。
自2018年米壽之際,在《文獻語言學》第八輯以特刊形式發表《漢語古音表稿》後,郭師一直在撰寫關於漢語語法暨漢語史的新著。年逾九旬之後,郭師精力日漸衰減,著述進度不如從前。夏天在書房內寫字檯前還曾跌倒過一回,雖無硬傷,但對精氣神卻若有若無地生發出長久的影響。
2022年9月8日获郭老师赠书
見郭師那天,是2022年9月8日上午,同行有永海、玉文、立斌、萬群等。郭師放下我的稿子,拿起茶几上擱著的一冊由商務印書館新出版的《漢語史論集》(增補本),曰:“本來有兩本樣書。另一本找不到了。”我說:“那就把這本給我吧。”師曰:“知道你會要,那本又找不到。”頓了頓,“就把這本給你吧。”
找來筆,郭師坐在沙發上,翻到書名頁,開始書寫題辭。
這時,客廳里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坐在郭師右手邊,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每當郭師寫下一筆時,這個聲音就會出現;而當郭師收筆時,這個聲音便隨之停止。那是郭師因呼吸不暢而發出的肺鳴之音。一筆又一筆,一聲又一聲,聲聲如槌,敲擊在心。霎那間,淚水奪眶而出,怎麼也止不住。
一筆一畫地,郭師寫下“濟寬弟存念 郭錫良 二〇二二年九月八日”等十七字。繁簡相間,共九十六筆。郭師那個聲音,便是重復出現了九十六回。
——現在想來,我當時真是太任性了!太任性了啊!
此時此刻,身在東瀛,遙望西天,念及當時情景,懊悔難言,淚下難禁。
嗚呼……那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敬愛的郭師啊。
二〇二三年元月六日
泣記於京都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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