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学术》新刊 | 杨剑龙：“造成一点阿Q相的气氛”——读汉口《大刚报》连载小说《阿Q鬼传》

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自1921年12月至1922年2月间在《晨报副刊》连载，后收入1923年8月出版的小说集《呐喊》。小说引起文坛关注与反响，作家张天翼曾经说：“现代中国的作品里有许多都是在重写着《阿Q正传》。”[1]在鲁迅去世后，阿Q几乎成为文坛的流行语，诸多作家在探究着国民性，在重写着《阿Q正传》。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出现了诸多与阿Q相关的作品：《阿Q后传》《阿Q传后》《阿Q外传》《阿Q歪传》《阿Q支传》《阿Q续传》《阿Q别传》《阿Q新传》《小阿Q传》《新阿Q传》等等，层出不穷的重写阿Q，构成了文学史上别样的绚烂。

1948年5月13—22日，汉口《大刚报》连载了老侃的《阿Q鬼传》，9天连载9节（其中20日未刊载），以阿Q死后灵魂进城、回未庄、在义冢，直至重新投胎的过程，成为续写《阿Q正传》的一页。老侃在《阿Q鬼传》后记中说：“……但是要阿Q这个人物走进轮回去投胎，不造成一种原因好像是不行的，所以毅然写下了这许多字。文虽啰嗦，文虽不像样子，可是我相信，却能够造成一点阿Q相的气氛。”[2]老侃续写阿Q，意在能够造成一点阿Q相的气氛。

李尔重先生回眸《大刚报》时曾说：“毛健吾、刘人熙苦心经营的《大刚报》，聚拢了一批民主进步分子，还有共产党员秘密参加，在国民党统治区，从反动派的反共反人民舆论的夹缝中，用尽了心机，宣传了民主进步思想，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3]《大刚报》于1937年11月9日创办于河南郑州，由河南省主席刘峙出资创办，由毛健吾任社长，刘人熙任总编辑，以坚持抗战反对投降为编辑方针。1938年11月1日迁至湖南衡阳出版，由官办转为同乡集资办报。抗日战争胜利后，1945年11月9日创办汉口版、1946年1月9日创办南京版，南京版为国民党当局所控制，汉口版成为求民主反内战的阵地。“刘凡熙、严问天是为正副社长的汉口《大刚报》的同人们使尽了纵横捭阖的本领，与反动派斗勇斗智，终与人民一道迎来了新中国的春天。”[4]1952年汉口《大刚报》更名为《新武汉报》，成为中共武汉市委机关报。

1947年10月25日《天津真善美画报》第2版刊载《寻“阿Q”》一文，全文如下：“本版今走失‘阿Q’一位，致‘风凉话’久无人讲，有读者函电催问，特此登报‘寻人’。阿Q年在三十许，身短而肥，长袍阶级，常出没于天增里附近，原作XX生意，近来忽然‘走失’，不知是生意不好而投河自杀，抑系另有‘出路’而‘变节’？均尚不明。尚希海内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函知本版因而寻获者，敬酬以新发行之五万元钞票五十张，以表谢意，备款以待，决不食言，此启。”编辑以戏谑的话语写的约稿启事，约写与阿Q相关话题的文章。

老侃在《阿Q鬼传》后记中说：“我的有写《阿Q鬼传》的动机，是因为睁眼看去，中国到处都有阿Q的存在，并且这些阿Q都在活动着。然而阿Q却被鲁迅先生枪毙了，要复活是不可能，所以只好让阿Q去投胎，变成一个新的阿Q。当然，以前的阿Q和现在的阿Q有许多地方不同：现在的阿Q比以前的阿Q漂亮，聪明，有智谋。现在的阿Q是穿长衫的，喝过墨水的。”[5]老侃因“中国到处都有阿Q的存在”而写《阿Q鬼传》，他让阿Q穿长衫，他让阿Q去投胎，在戏谑调侃中，再现阿Q的身影和性格，警醒人们反省自身的阿Q相。

老侃的连载小说《阿Q鬼传》以阿Q在刑场睁开眼睛开篇，先设置了傍晚入夜的场景，为鬼传设定了荒寒凄凉惊恐的背景和气氛：

阿Q睁开眼睛，朝四周望一望，一个人也没有了。夕阳已经搁在山岗上，夜风开始吹，草场上的细草在不定的摇摆。他觉得奇怪，记得刚才还有许多人围住看热闹。他便骂一声“妈妈的”，想站起来跑，但是胸口隐隐有点疼，他伸手摸一摸胸口，有水，发粘，紫红，这是血。[6]

在这种氛围中，老侃描述阿Q摸到自己脑后放下的辫子，怀疑皇帝又坐龙庭了？阿Q看到两匹野狗，想到他去尼姑庵偷萝卜狂吠的狗，阿Q捡拾石块打追来的野狗。老侃着意描写阿Q的饥肠辘辘，他便去不远的城里寻找吃的，但是阿Q口袋里没有钱，他想在未庄还可以赊账。

老侃描写阿Q来到城里，发现店家都上了排门，他听到狗叫，他决定回未庄去，天黑没有月亮，阿Q唱“手执钢鞭”给自己壮胆。未庄的店家也都关了门，去敲做过工东家的门，他们也都不开门，连酒店也关了门。阿Q只好回土谷祠，但他的铺盖都没有了。阿Q怀疑铺盖被王胡、小D偷去了，想去与他们打一架，但是饿着知道打不过。阿Q没有办法睡觉，他决定去街路上走走。阿Q看到赵太爷家点的灯特别亮，人们忙做一团，他以为是赵太爷的儿子中举人了。阿Q挤进门去，到处放着吃的东西，他将东西一把把放到嘴里。阿Q听到女人的哭声，才知道是赵太爷过世了，阿Q很高兴，因为赵太爷曾经用大竹杠打过他。白无常带走了赵太爷，家里预备的轿子，白无常不准赵太爷坐，赵太爷乞求让家人为他挑行李，白无常让阿Q挑行李，白无常塞进阿Q衣袋的锡块作为工钱。赵太爷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悔以前没有练习走路。阿Q到了城里交了差，一个夹雨伞的人抢走了阿Q袋里的东西，阿Q以为被抢走的是锡块，其实他不知道那是银子。夹雨伞的人给了阿Q一些制钱，阿Q很高兴，这些钱可以买很多碗酒。阿Q进酒店踩到了人，踩到了坐在地上的孔乙己，阿Q请孔乙己喝酒，孔乙己以为阿Q发财了，阿Q让孔乙己脱掉那件油光光的长衫，孔乙己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穿长衫的没有用了”。阿Q在城里混了几天，口袋里又没有钱了。阿Q找地方睡觉，常常被人骂“王八蛋”，阿Q在城外的桥下找到了睡觉的地方。阿Q无意间逛到义冢地，他发现可以找祭坛前的祭品吃，还可以捡拾纸钱，“阿Q发现了这样一个有吃有钱的去处之后，他便终天的守在那里”[7]。许多野孩子拜阿Q为师，阿Q弄到钱，大家平分。阿Q在一个城门样的拱门前，拱门上的石匾有“轮回”二字，阿Q不认识字，他喜欢看热闹，阿Q踩了女人的小脚，被女人骂。鬼警来干涉，把阿Q推了一跤。阿Q发现穿长衫、制服、洋装的都进了右边的门洞，那批褴褛不堪的进左边门洞。进右边门洞的都塞东西给鬼警，像白无常给他的东西一样。阿Q发现从鬼警袋里掉下一锡块，阿Q偷偷拾了起来。阿Q兜了一圈回来，排在长衫队里，把锡块给了鬼警，穿长衫的阿Q投胎去了。“于是中国有了穿长衫的新阿Q，年纪是三十多岁了。”[8]

老侃的连载小说《阿Q鬼传》，以阿Q鬼的行踪描述阿Q睁眼后的历程：进城觅食，回未庄想赊账，进赵家混吃，为赵太爷挑行李，到城里交差，请孔乙己喝酒，在桥下露宿，到义冢地度日，进拱门投胎，老侃以“鬼传”的方式续写《阿Q正传》，以戏谑的笔触演绎了阿Q鬼的投胎历程。

老侃在《阿Q鬼传》后记中说：“我可以决定，当你们读完我的《阿Q鬼传》之后，一定会觉得不满意。不要说你不满意，就是我自己也很不满意。原因有二：第一是匆促写成，连修改的机会都没有，并且也不是一口气写成的，今天写一段，交出去；明天又写一段，交出去。甚至不连贯的地方也有，这当然是我最不应该的地方。第二是没有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在手，所以文字方面，一点也不像《阿Q正传》，如果有充裕的时间和《阿Q正传》在手，那比较容易学得像些。现在所写，不过是凭记忆所及写出来的，何况我读《阿Q正传》是在十年之前的事。”[9]老侃在创作过程中，努力凭记忆让《阿Q鬼传》与鲁迅的《阿Q正传》生出干系，让《阿Q鬼传》成为《阿Q正传》的续写。

老侃在《阿Q鬼传》中，沿用了鲁迅《阿Q正传》的诸多元素，如空间元素：从阿Q被枪毙的刑场，到阿Q生存的未庄；从阿Q偷萝卜的尼姑庵，到阿Q寄身的土谷祠；从阿Q喝酒的酒店，到阿Q打工的赵府……虽然在鬼传中，这些空间大多呈现出异样，但是让《阿Q鬼传》的故事回到了原籍。如人物元素：老侃让阿Q的鬼魂回到了未庄和城里，让阿Q的身边又出现了他熟知的人物，阿Q怀疑土谷祠的铺盖被王胡、小D偷去了，不可一世的赵太爷给白无常带走了，孔乙己憾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阿Q话语元素：在鬼传中，阿Q自然而然说着他独特的话语：阿Q在刑场睁眼，发现四周空旷寂静，“记得刚才还有许多人围住看热闹，他随便骂了一声‘妈妈的’”；阿Q想到曾有许多人看他被枪毙，“他坐起来，他说：‘看枪毙！这有什么稀罕？你们看杀革命党总没有看见过，嚓！’”[10]阿Q摸到自己脑袋后乌龟尾巴一样的辫子放下了，“他吓了一跳，他说：‘皇帝又坐龙庭了！妈妈的，怪不得我的辫子放下来了。’”[11]阿Q夜半走在向未庄的路上，天黑风大，他觉得唱戏可以解除他的寂寞和害怕。“他伸直喉咙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锵！锵锵！’”[12]阿Q回到土谷祠，发现铺盖不见了，他想一定是被王胡、小D偷去了，他肚子饿打不过他们，“不禁又骂一声：‘儿子才打老子！’”[13]阿Q知道赵太爷病重断气了。“阿Q很高兴，因为他曾经用大竹杠打过自己的背脊，想到这里便想到吴妈，便想到女人，想到在哭的女人，于是他又怀恨这些女人：‘哭什么，还不快去抢死人留下的钥匙，假正经！吴妈也假正经。’”[14]老侃的《阿Q鬼传》对鲁迅《阿Q正传》的诸多元素的沿用，形成了《阿Q鬼传》“能够造成一点阿Q相的气氛”。

老侃的《阿Q鬼传》延续了阿Q的性格特征。鲁迅笔下的阿Q成为国民性的代表，许广平在谈到《阿Q正传》时说：“阿Q，差不多成了中外闻名的角色了。他的所以成名，是有很大的意义的；就是通过阿Q等人物的形象，来讽刺国民性弱点，只要这国民性的弱点存在一日，阿Q也就活着一日，所以有些人想一脚把阿Q踢开，说：死去！是不那么简单容易的，理由就是忽略了现实的社会性。”[15]老侃《阿Q鬼传》的创作，想让阿Q重新投胎，再现穿长衫的阿Q，其用意既在于针砭国民性的弱点，也在于期望新诞生的阿Q与老阿Q不同。老侃在《阿Q鬼传》后记中说：“当我自己重读一遍的时候，我觉得阿Q很有趣，第一是以阿Q自己的本身来决定时代，如摸到辫子放下，知道是皇帝坐了龙庭，以往是时代影响他本身的。第二是阿Q的碰到孔乙己，因为孔乙己比阿Q先死，这样一个文人（？）连阿Q也劝他把长衫脱掉，阿Q还讽刺他‘茴字不能当茴香豆吃’。像这些话，并不是我杜造出来的，只要我们的耳朵仔细一点，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孔乙己憾叹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穿长衫的没有用了’，也不是无因的。”[16]老侃刻画的阿Q，在以阿Q自己的本身来决定时代中，也努力延续凸显阿Q的性格。老侃笔底的阿Q鬼，在饥肠辘辘中努力觅食求生存，他虽然保守愚昧，却充满同情心。阿Q摸到脑后的辫子放下了，就想“皇帝又坐龙庭了”？阿Q听到赵太爷过世女人的哭声，他骂女人假正经、吴妈也假正经。阿Q分不清银子与锡块，居然为抢走银子给他制钱而高兴。阿Q虽然因赵太爷病重过世而幸灾乐祸，却念乡谊问候走不动的赵太爷。阿Q说“茴”字不能当豆吃，他殷勤地请孔乙己喝酒。老侃笔底的阿Q鬼，在鬼域世界里轮回投胎，他虽然懦弱卑怯，却有几分狡黠。阿Q在刑场睁开眼睛，捡拾石子对付追来的野狗。阿Q怀疑铺盖被王胡、小D偷去了，他想去与他们打一架，但他知道饿着肚子打不过他们。孔乙己告诉阿Q“茴”的四种写法，阿Q说“茴”字不能当豆吃。阿Q在城里找地方睡觉，常常被人骂“王八蛋”，在城外的桥下找到了睡觉的地方。阿Q无意间走到义冢，他发现可以找祭坛的祭品吃，他便终天的守在那里。阿Q来到“轮回”拱门前，他发现有钱人进右边门洞，褴褛不堪的进左边门洞，阿Q偷拾了鬼警袋里掉下的银子，进了有钱人投胎的门洞里。老侃笔下的阿Q鬼，延续了阿Q的性格特征，却“比以前的阿Q漂亮，聪明，有智谋”。[17]

读者步云在《新阿Q的商榷——致老侃先生的一封信》中说：“大作《阿Q鬼传》已逐一拜读过了，我读完《阿Q鬼传》，不晓得该说什么，我认为先生所说：‘我写《阿Q鬼传》的动机，是因为睁眼看去，中国到处都有阿Q的存在，并且这些阿Q都在活动着……’这些都是极有见地的。”[18]老侃因“中国到处都有阿Q的存在”而创作《阿Q鬼传》，虽然老侃笔底的鬼传只是阿Q投胎路上的剪影，缺乏更为细致的刻画、性格的拓展，却在造成一点阿Q相的气氛中，让人们思索如何反省改变自身的阿Q相，在求民主反内战的背景中，建构中华民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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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剑龙（1952—），男，上海人，上海师范大学光启国际学者中心驻院研究员、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1]张天翼：《我怎样写〈清明时节〉的》，《张天翼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0页。

[2]老侃：《阿Q鬼传·后记》，《大刚报》（汉口）1948年5月24日。

[3][4]李尔重：《它曾为鼓舞人民前进而呼喊——〈大刚报史〉序》，王淮冰、黄邦和主编：《大刚报史》，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5]老侃：《阿Q鬼传·后记》，《大刚报》（汉口）1948年5月24日。

[6]老侃：《阿Q鬼传》（一），《大刚报》1948年5月13日第2版。

[7]老侃：《阿Ｑ鬼传》（八），《大刚报》1948年5月21日第2版。

[8]老侃：《阿Q鬼传》（九），《大刚报》1948年5月22日第2版。

[9]老侃：《阿Q鬼传·后记》，《大刚报》（汉口）1948年5月24日。

[10][11]老侃：《阿Q鬼传》（一），《大刚报》1948年5月13日第2版。

[12]老侃：《阿Q鬼传》（二），《大刚报》1948年5月14日第2版。

[13][14]老侃：《阿Q鬼传》（三），《大刚报》1948年5月15日第2版。

[15]景宋：《〈阿Q正传〉上演》，原载《现实》第1卷第1期，1939年7月25日。见彭小苓、韩蔼丽编选：《阿Q70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69页。

[16]老侃：《阿Q鬼传·后记》，《大刚报》（汉口）1948年5月24日。

[17]老侃：《阿Q鬼传·后记》，《大刚报》1948年5月24日第2版。

[18]步云：《新阿Q的商榷——致老侃先生的一封信》，《大刚报》（汉口）1948年6月13日。

排版：王秀琪

审核：杨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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