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时代的中国戏曲词典《剧语审译》
——从日本接受中国戏曲的视角来探讨
(早稻田大学 文学院,日本 东京 169-8050)摘 要:《剧语审译》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唐话辞书”,即近代中国白话俗语词典。该书词条多半源于元曲,亦可谓日本最早的中国戏曲词典。此书没有刊本,现存抄本三种。从江户时代日本接受中国戏曲的视角来分析、考察《剧语审译》的编辑方法、词汇条目、参考书,可以发现,其编纂、成书过程反映了江户时代日本人对中国戏曲兴趣之所在,以及接受戏曲的痕迹。
关键词:江户时代 《剧语审译》 元杂剧 唐话 戏曲词典
DOI:10.19866/j.cnki.cjxs.2021.04.004
《剧语审译》是日本江户时代所编的一种“唐话词典”,多半条目是元曲的基本术语与杂剧作品中所见的白话词句,收录1000多个词语,加以日文解释。“唐话”是近代汉语,包含口语和白话文。江户时代的日本只与清代中国、欧洲的荷兰进行国际贸易,除了通商与外交上的必要以外,近代汉语和白话文学还引起日本汉学家和通俗文学家的关心,不少中国白话小说和戏曲作品舶来日本。从17世纪后半期到18世纪前半掀起了唐话学习热潮,促使日本汉学界编纂白话词典,翻译白话文学;到了18世纪末以后,江户、大阪、京都等大城市的工商阶级推动平民文化发展,民间的娱乐作家也对中国俗文学的意象情趣感兴趣了。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文化(1804—1818)、文政(1818—1830)、天保(1830—1845)年间走红的作家泷泽马琴(1767—1848)爱看中国小说和戏曲,如《西厢记》《琵琶记》《南柯梦》《牡丹亭》《邯郸记》等,[1]其代表作《南総里見八犬伝》受到了《水浒传》的影响,还有《三七全传南柯梦》是借用《南柯梦》的情趣,《曲亭传奇花钗儿》是以李渔《玉搔头传奇》为材料,仿照中国戏曲的剧本形式来创作日文小说。在这种社会文化状况下,江户时代收录中国白话小说词语的“唐话辞书”应该不算稀罕。然而,据我所知,戏曲词典中《剧语审译》却是独一无二的。太可惜,该书被认作“收录戏曲词语的唐话辞书”以后,好像没有引起专家关注从而做全面考察。但是《剧语审译》既然特地搜集中国戏曲词语资料,其编辑工程与成书的过程就会反映出江户时代日本人对中国戏曲之兴趣所在以及读曲的足迹。该书不但是中国语言学的主要资料,还为中国戏曲研究,特别是为中国戏曲流播海外的研究提供了不少参考资料。本文从江户时代日本接受中国戏曲的视角来分析考察《剧语审译》的编辑方法、词汇条目、参考书,以探讨其成书状况和存在意义。《剧语审译》没有刊本,只有抄本流布。现存数种文本如下:
1. 内阁文库藏抄本(昌平黉旧藏本)[2]一册
此本有4种印记:“大学 / 藏书”“书籍 / 馆印”“浅草文库”“日本 / 政府 / 图书”。昌平黉,亦称“昌平坂学问所”,即是宽政9年(1797年)德川幕府创办的教学机关,以儒学教育为主的最高学府。日本德川政权崩溃,明治政府成立之后,其藏书于明治元年(1868年)转移到“大总督府”,后来,先后由“昌平学校”“大学校”“大学”各个单位所管。“大学校”“大学”是文部省的前身,印记的“大学”即此,明治2年(1869年)12月创立,明治4年(1871年)7月改为文部省。“书籍馆”自明治5年(1872年)8月至明治7年(1874年)7月由文部省创设在昌平黉的旧址,这是日本向公众开放的第一家公立图书馆。后来,明治7年7月明治政府在浅草创设“浅草文库”,将书籍馆的藏书转移到这里。[3]“日本 / 政府 / 图书”是内阁文库的藏书印之一,明治19年(1886年)太政官文库改称内阁文库后一直使用至昭和7年(1932年)。
为了区别于其他文本,本文将此本称为“昌平黉旧藏本”。
2. 内阁文库所藏抄本(内务省旧藏本)一册
此本第一页上有三种印记:“大日本 / 帝国 / 图书印”“日本 / 政府 / 图书”“明治十三年购求”。“ 大日本 / 帝国 / 图书印”为内务省图书局之印记,自明治9年(1876年)8月至明治15年(1882年)6月使用。
为方便区别,本文将此本称为“内务省旧藏本”。
3.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抄本(仓石武四郎旧藏本)一册
这是日本的中国语言学者仓石武四郎(1897年—1975年)的卧云书库旧藏本。本文将此本称为“仓石氏旧藏本”。昭和15年(1940年)东方文化研究所据此抄本刊行了油印本。[4]东方文化研究所是东方学的研究单位,其前身是外务省所管的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昭和13年(1938年)京都研究所从东方文化学院独立,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合并到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还有京都大学东洋史研究室昭和31年(1965年)复印东方文化研究所油印本,并附日语五十音序的词汇索引刊行。另有古典研究会编《唐话辞书类集》第四集(东京:汲古书院,1971年)收载内阁文库藏本复印版。《唐话辞书类集》有长泽规矩也先生所撰的解题说:“内阁文库藏有两部抄本,选择品相较好的为底本”,但未明记内阁文库藏两种抄本中哪一部。我们将《唐话辞书类集》的影印版面与两种内阁文库藏本比照,可以得知其底本为昌平黉旧藏本。但是昌平黉旧藏本有3个地方缺失了语词解释,每个缺失词汇译文的部分都是半页。长泽先生将东方文化研究所的油印本用以对校,还对缺失译文的部分根据油印本补正,再附加不少校订注释。因此,《唐话辞书类集》的影印版得到了长泽先生加工修订。
由此可见,《剧语审译》最晚也在德川时代末期之前编纂,收藏在昌平黉,根据昌平黉本抄写的文本也流传到民间,而且还有翻字复印,有的加以校订,有的附加索引,版本整理工作基本工程大致完结。但是这一基本工程一终结,《剧语审译》至今未经考察探讨。这本书既然是中国戏曲词典,说明当时编辑人对中国戏曲是何等关心,在他们的编辑工程上一定会反映日本人接受中国戏曲的不少信息。
本文以下的考察,是以昌平黉旧藏本为底本,并将其与内务省旧藏本、仓石氏旧藏本对照,以探讨相关问题。
《剧语审译》的内容大体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元曲术语词典;第二部分为戏曲作品中所见的白话词语汇释。
第一部分相当于开头3页左右,先提示“第一折第二折”“楔子”“古门道”,还收录“正旦”“正末”等脚色名称和“扮”“科”“开引”“宾白”的剧本用语,共24个条目,加以日文的解释,再抄录《陶九成论曲》《芝庵论曲》《丹丘先生论曲》《涵虚子论曲》来解释杂剧术语。这些“论曲”,都收录于晚明臧懋循(晋叔)的《元曲选》中。
《陶九成论曲》原出自元人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其文辞与《元曲选》所收有所不同,经过比较,可知《剧语审译》是根据《元曲选》来抄录。具体情况如下:
《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
唐有傳奇,宋有戲曲,唱諢、詞說,金有院本、雜劇、諸宮調。院本、雜劇其實一也。國朝,院本、雜劇,始釐而二之。院本則五人:一曰副浄……《元曲选·陶九成论曲》
唐有傳奇,宋有戲曲,金有院本、雜劇,而元因之。然院本、雑劇釐而爲二矣。院本則五人:一曰副浄……《剧语审译》
唐有傳奇,宋有戲曲,金有院本、雜劇,而元因之〇院本五人:一曰副淨……我们注意到,《剧语审译》抄录《元曲选·陶九成论曲》时,特意将原书正文中本来是解释术语的词句,改为行间小注的形式,用小字两行加在术语下面(参见图1)。据此,我们可以看出编辑不只是引用参考书,而且有意地设计了这部词典的版面形式。
另一方面,《丹丘先生論曲》则出自明人朱权的《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剧语审译》在引用、抄录时,也做了改变。其具体情况下:
《元曲选·丹丘先生论曲》
雜劇有正末、副末、狚、狐、靚、駂、猱、捷譏、引戲九色之名。狚 當場之妓曰狚,狚,猿之雌者也,其性好淫。今俗訛爲旦。……《剧语审译》
雜劇院本皆有正末、副末、狚、孤、靚、鴇、猱、捷譏、引戯九色之名。孰不知其名,亦有所出。予今書於譜內,以遺後之好事焉。襍劇之說,唐爲傳記(应作“奇”),宋爲戲本(应作“文”),金爲院本襍劇合而爲一,元分院本爲一,襍劇爲一。襍劇者雜劇(应作“戏”)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
正末 當場男子謂之末。末指事也。俗謂之末泥。
副末 古謂蒼鶻、故可朴靚者。靚謂狐也。如鶻之可以擊狐、故副末執礚瓜以朴靚也。
狚 當場之妓曰狚。狚猿之雌也、名曰猵狚,其性好淫。俗呼旦,非也。……
图1《剧语审译》抄录《元曲选·陶九成论曲》(昌平黉旧藏本)
《太和正音谱·詞林須知》
丹丘先生曰:雜劇院本皆有正末、副(1)末、狚、孤、靚、鴇、猱、捷譏、引戯九色之名。孰不知其名,亦有所出。予今書於譜內,以遺後之好事焉。雜劇之說,唐爲傳奇,宋爲戲文,金爲院本雜劇合而爲一。元分院本爲一,雜劇爲一。襍劇者雜戲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
正末 當場男子謂之末。末,指事也。俗謂(2)之末泥。
副末 古謂蒼鶻、故可朴(3)靚者。靚謂狐也。如鶻之可以擊狐,故副末執礚瓜以朴(3)靚是也。
狚 當場之妓曰狚。狚猿之雌也,名曰猵狚,其性好淫。俗呼旦,非也。……
《太和正音谱》今存多种版本,上引文中以(1)(2)(3)来标注字,皆可见于《啸余谱》所收本之中,也和《剧语审译》的相关文字一致。据《舶来书目》的记载,《啸余谱》在元禄十五年(1702)已传到日本,那么,《剧语审译》所据版本很有可能就是《啸余谱》所收本。
前揭《剧语审译》的下划线部分,被内务省旧藏本和仓石氏旧藏本删除了,只留下以杂剧术语为条目的解释部分,如“正末”“副末”“狚”“孤”“靚”“鴇”“猱”“捷譏”“引戯”“鬼門道”。
再说《芝庵论曲》。《芝庵论曲》先只是抄录“成文章曰樂府、有尾聲曰套數、時行小令曰葉兒”这一句,《涵虚子论曲》后面还记有“停聲 待拍 偷吹 拽棒 字真 句篤 依腔 貼調 以上節奏ノ名目拍子ツケ”,这一句,是从《芝庵论曲》“凡歌之節奏、有停聲、有待拍、有偷吹、有拽棒、有字真、有句篤、有依腔、有貼調”摘录出词汇,并加以日语的解释。
《剧语审译》也用同样的方法,从《涵虚子论曲》中录出戏曲术语为条目,加以日语的解释。如:
《涵虚子论曲》
凡歌一聲,聲有四節,曰起床,曰過度,曰搵簪,曰攧落。《剧语审译》
如此,《剧语审译》先提示了元曲的基本术语,然后加以日语解释,后面则多半是杂剧作品中的词语汇释。所选词目,分为七种门类:“人物”“支体”“动容”“居处 山川 草木 天象”“衣食 器财”“助辞 发语”“杂辞”。其版面,半页大约十行,分成上下两段,每个条目冠上大圆圈上下排列,词语汇释则以行间小注形式夹注,插入两行小字(参见图2)。
冠上大圆圈的词汇是条目,例如“姐姐”“父亲”“母亲”等等。统计各个门类的条目,其数量如下表1所记:《剧语审译》的三种抄本,其收录的词条数目并不相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弄错了条目。有的将两种不同的词汇撮合在一起,有的没有区别条目和汇释,却混在一起;另一个原因,则是抄写时补加新的词条。例如,两个不同的词语撮合在一起的错误,可见于如下之比较:
【昌平黉旧蔵本】(6页后半)
【内务省旧蔵本】
【仓石氏旧藏本】
虽然仓石氏旧藏本有不少词条的交杂和脱误,但也订正了其他抄本的错误,增补了其他抄本中缺少译文的部分,这正如长泽规矩也先生所说:“(仓石氏旧藏本的)油印本卷头有所脱落,注释和本文混在一起,脱误也不少,也有所足够补订这底本的。”[5]
关于增补词条的情况,内务省旧藏本比昌平黉旧藏本多了五六个新的词汇,不过,这些词条只是记在版面上偶有的空白之处,算不上重新编辑词条排列,充其量只是备忘记录而已(参见图3)。
仓石氏旧藏本的编辑情况又有所不同,增补了20多个词条,且多半不见于昌平黉旧藏本和内务省旧藏本;增补的词条被夹在原有的词条排列中,可见是有意识地进行了补订工作。关于其补订工作的具体内容和方法,后文再详述。考察现存三种抄本的先后关系,可以为我们研究《剧语审译》的成书过程以及抄本的流布,提供一些更丰富的信息。例如:这些词条是从哪里挑选而来的?抄本之间的抄袭和改订,如何进行?要考察三种抄本成立的先后问题,最主要的线索就是缺少词汇解释部分的有无。昌平黉旧藏本的“杂辞”门类,有三个半页缺少了词汇解释,即第26页前半,第28页前半和第31页前半。这并不是疏忽或遗漏,很可能是编者打算先挑选词条,再填写解释。因为,若词条较长的话,下段必然要留出充分的空白(参见图4)。针对昌平黉旧藏本脱落汇释的每张半叶,内务省旧藏本和仓石氏旧藏本都作了补充,没留下空白处,连续排列着词条(见表2)。图4 昌平黉旧藏本漏掉释文的部分
表2 昌平黉旧藏本第28叶前半所提的词汇
词条 | 内務省旧蔵本 | 倉石氏旧蔵本 |
橫不拈豎不擡 | タテノ物ヲヨコニセヌ | 横ノ物ヲ竪ニモセヌ |
偎妻靠婦 | 女房ニスゴサル | 女房ニスゴサレル |
這頭踹着那頭掀 | コチラヘフメバアチラカヒツクリカヘル | コチラヲフメバアチラガヒックリカヱル |
撥回馬來 | 馬ヲヒツクリカヘス | 馬ヲヒツクリカヱス |
甚風兒吹到來 | ドツチ風カ吹テ御出ソ | トツチ風カ吹テ御出ソ |
折本[6]買賣 | 本ノヒケルアキナイ | 本ノヒケルアキナイ |
掙命 | 命ヲステル | 命ヲ捨ル |
蓮花落 | 謡ノ名也物モライナトノウタウ歌也 | 謡ノ名、物モライナト謡フ歌ナリ |
歪纏 | シタヽルクツキマトウ | シタヽルクツキマトウ |
拜探 | 御尋ヲ申ス | 御尋申ス |
遷除 | 役替 | 役替 |
輪替 | 代リ番スルコト | 代リ番ニスルコト |
賣弄 | ゼイヲ云フ | ゼイヲ云フ |
積趲下家私 | 金ヲタメル | 金ヲタメル |
嬌嫡嫡 | ウツクシク生ニスル | ウツクシク生〃スル |
活佛也惱下了蓮臺 | 佛モコラヘル | 佛モコラヱヌ |
翻悔 | 後悔スルコト | 後悔スルコト |
伶俐 | サツパリトシタコト | サツハリトシタコト |
由此可见,昌平黉旧藏本是未完稿,是先将所挑的词条排列下来,还没有填完汇释。再者,表中“橫不拈豎不擡”“偎妻靠婦”“這頭踹着那頭掀”“撥回馬來”四个条目,都见于《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杂剧,很可能是看了《漁樵記》一并选录出来的。其出处如下:橫不拈豎不擡,见《漁樵記》第二折,有“你每日家橫不拈豎不擡”。偎妻靠婦,见《漁樵記》楔子,有“那裏是真個問他索休書,因爲他偎妻靠婦,不肯進取功名”。這頭踹着那頭掀,见《漁樵記》第二折,有“你做那桑木官、柳木官。這頭踹着那頭掀。”撥回馬來,见《漁樵記》第三折,有“老漢挑起擔兒,恰待要走,則見那相公滴溜的撥回馬來”。我们也可根据词条排列顺序,来考察抄本的成书先后。拿三种抄本来对照词条排列,可看出两种情况:其一,只是昌平黉旧藏本有所不同,而内务省旧藏本和仓石氏旧藏本相同(见表3);其二,只是仓石氏旧藏本不同,而昌平黉旧藏本和内务省旧藏本相同(见表4)。这两种情况的例子差不多一样多;从词条排列顺序来看,内务省本改变昌平黉本词条排列的相关部分都被仓石本继承下来。而且,并没有发现只是内务省本有所不同的例子。由此来看,昌平黉旧藏本最早形成,内务省旧藏本继之,补充了昌平黉本脱落的汇释,最后,仓石氏旧藏本根据内务省旧藏本的版次来抄写,并了增补词条。
《剧语审译》中还提示了一些参考资料,我们据此可以进一步地考察其编辑成书的途径。《剧语审译》所收词语,多半见于《元曲选》,一些曲论也来自《元曲选》,可见《元曲选》无疑是最重要的参考资料。《元曲选》舶来日本的最早记录,可见于《商舶载来书目》宝历十二年(1762年)条,有记曰:“元人杂剧百种 一部六套。”[7]明杂剧集舶来的记录却更早,《舶载数目》与《商舶载来书目》都有记录云:元禄七年(1694年)“名家杂剧 一部十本”舶来。但《剧语审译》中还有一些不见于元杂剧里的词语,尚需要就其资料来源做更广泛的调查。舶来的元杂剧选集当然不只是《元曲选》,如《商舶载来书目》著录有云:元文五年(1740)“古杂剧 一部八本”。《剧语审译》本文中,有时也提示了杂剧作品的书名。如昌平黉本第5页“泼溅人”的解释说:同上スヘテ溌ハイヤシミ悪ム言ナリ破幽夢漢宮秋ナドノ劇ニモ溌毛團トアルハ雁ヲ罵ケル言ナリ毛團鳥也(泼妇,泼溅人相同,凡是“泼”有鄙弃、蔑视的意思。《破幽梦汉宫秋》等剧中也有泼毛团,即为骂雁的词语)
按,“泼毛团”这个词,的确见于《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杂剧第四折:【幺篇】你却待尋子卿。覓李陵。對着銀臺。叫醒咱家。對影生情。則俺那遠鄉的。漢明妃。雖然得命。不見你個潑毛團也耳根清凈。《剧语审译》第6页收录“五個指頭”,其解释只是说:“救風塵ノ劇”。该“五個指頭”的前一个词条,是“手摸印”,二者都可见于《救风尘》杂剧第四折:
〔周舍云〕休書上手模印五個指頭。那裏四個指頭的是休書。
《剧语审译》卷首收录元曲的基本术语。例如“楔子”一词,解释为:狂言ノ終マテノ仕組ヲ此ニテ知ラスル也狂言ノ楔(クサビ)ニナル云楔子ト云閒情偶寄ニ笠翁カ楔子ノ詩ヲ作シト云コトハ一部ノ狂言ヲ絶句一首ニ作リヲヲセネハナラヌ故ナリ。李渔是江户时代后期最走红的中国文人,他的小说、戏曲、随笔、画谱画论等所有的著作,都很受日本文人的欢迎,被看做清国新文人的代表。[8]李渔《闲情偶寄》舶来的记录,可见于《商舶载来书目》享保四年(1719年)之条。李渔的小说和戏曲则早已舶来日本,元禄年间已舶载《无声戏》《连城璧》《李笠翁传奇十种》(笠翁十种曲)。《剧语审译》言及楔子的这一部分,似乎出自《闲情偶寄》卷之三“词曲部格曲第六家门”,有云:“元词开场,止有冒头数语,谓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则四句,少则二句,似为简捷。”《剧语审语》所引用的《丹丘先生论曲》,则来自《太和正音谱》,如上所述,其所据底本很有可能是《啸余谱》所收本。今人又发现有内阁文库收藏丰后佐伯藩主毛利高标向德川幕府进献的明刊本《太和正音谱》。[9]毛利高标(1755—1801)喜爱学问,尽力振兴教育,天明元年(1781)创办了佐伯文库,世称藏书八万卷。他去世后,一部分藏书进献幕府。《太和正音谱》也是这次进献的藏书之一,经昌平黉所管,后移入内阁文库。这样看来,《元曲选》和明刊《太和正音谱》最晚在19世纪初都已收藏于昌平黉书库。其三,《剧语审译》所收录的词汇,还有一些来自小说。昌平黉旧藏本第33页,“骟了的”一词解释为:“陰莖ヲキルコト 西遊記ニミヱタリ(即指切掉阴茎,见于西游记)”,这个词汇来自《西游记》第39回“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骟了的狮子”。另外,《剧语审译》“支体”门类,收录了一些生殖器俗称,目前在元明杂剧里没法找到其来源,且并非分散记载,而是集中排列在一起,显示出编者很可能是根据同一本参考书抄写而来的。其实,这些俗语跟《俗语解》附录《闺风名色》中所收的词汇一样,都来自《龙阳逸史》《肉蒲团》《绣榻野史》《如意君传》等小说。《俗语解》也是很著名的唐话辞书,篇幅很长,有各种不同抄本的流传。其编撰者,一般被认为是泽田一斋(1701-1782),但亦有异议。[10]《俗语解》将小说戏曲中的俗语选出来,按照日语传统的48字母分开排列,再加以日文解释。《俗语解》除了词典正编以外,还有附录,分为5种门类:《杂剧名色》《娼妓名色》《金陵六院市语》《闺风名色》《颜色差别》。《杂剧名色》所收录116个词条,都是杂剧基本术语,其中的多半词语只是引用参考书的有关记载,有的还加以简单的译文,总体来说,可以算是杂剧术语表,相等于词典编纂的前期工程。《杂剧名色》所引用的参考书,一共40多种,其中《元曲百种》《闲情偶寄》《辍耕录》《五杂俎》等,也是《剧语审译》所依据的参考书。据此,《剧语审译》的成书时间最早在18世纪末,倘若要等到《俗语解》各种抄本流传于世之后才编好,那么,其成书时间很可能是文化、文政年间(19世纪前半)以后了。
中国戏曲文献早在元禄年间就传到了日本,但并非一进入日本立刻就被传播到各地,这个情况不同于白话小说之传播、接受过程。江户时代日本人翻译中国戏曲,或者将中国戏曲改编为日本故事,最早也得等到18世纪末。明和八年(1771),都贺庭钟(1718—1794)遵循南曲曲牌格律,将能乐翻译成中文剧本;正是同一年,京都书肆第三代八文字屋自笑摘译、刊行了李渔《蜃中楼》传奇的一部分。山东京传、曲亭(泷泽)马琴等著名专业作家化用中国戏曲的题材来从事自己的创作,这一现象则要等到文化文政年间(19世纪前半)以后才较为常见。那么,17世纪后半叶直至18世纪后半叶的日本人,究竟是如何看待中国戏曲的?这一段时期,正是日本人努力阅读中国戏曲,以期能更多、更深入了解中国戏曲的阶段,唐话辞书这一类的书籍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考察相关问题的重要信息。江户时代日本对中国戏曲之接受,分为两条途径,一种是读曲,阅读杂剧和传奇等古典戏曲文献;另一种是听戏,以花部乱弹戏为主。[11]此外,还有一些昆曲曾在长崎唐馆里上演。《剧语审译》不只是提供语言信息的资料,还反映出江户时代日本人对中国戏曲兴趣之所在,以及读曲的足迹,它作为读曲史的珍稀资料,值得重视。The Classical Chinese Dramatic Dictionary Gekigo Shin-yaku in the Edo Period of Japa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Japanese Reception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 Drama(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Waseda University, 169-8050, Tokyo, Japan)Abstract:Gekigo Shin-yaku(Juyu Shenyi) is the “dictionary of Tang dialect” in the Edo period of Japan, which is a modern vernacular and colloquial Chinese dictionary. Most of the entries in this book are originated from dramas of the Yuan dynasty, therefore, this book may also be regarded as the earliest dictionary of classical Chinese drama in Japan. There is no printed text of this book, but only three extant manuscripts. This article analyzes and examines the editing methods, vocabulary entries, and reference books of Gekigo Shin-yaku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Japanese recep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drama in the Edo period. The compiling and editing process of this book reflects the interests of the Japanese in classical Chinese drama and the traces of their reception in the Edo period.Keywords:The Edo Period of Japan; Gekigo Shin-yaku; Drama of the Yuan Dynasty; Tang Dialect; Classical Chinese Dramatic Dictionary(原文发表于《长江学术》2021年第4期)
作者简介:冈崎由美(1958—),女,日本人,早稻田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域外中国小说戏曲传播史研究。
[1]〔日〕柴田光彦校订:《曲亭马琴日记》,东京:中央公论新社2009年版。按,天保3年至4年记事。
[2]黄仕忠:《日本江户时代对中国戏曲之接受》,《文学遗产》2014年第3期。其文早已介绍《剧语审译》,不过文中所云“此书存本二册。第一册卷首为元曲专门用语的解释。第二册则分类汇集剧语”,其实不然。内阁文库收藏两本抄写者不同的抄本,每本一册。
[3]以上关于德川幕府旧藏书移交的经过,参见『国立公文書館ニュース』vol.10「特集 継承される記録」,2017年6月-8月。网络版:http://www.archives.go.jp/naj_news/10/special.html。
[4]该油印本封面上有记:“昭和十五年 / 东方文化研 / 究所借仓石 / 氏卧云书库 / 藏写本复印。”
[5]参见古典研究会编:《唐话辞书类集》第四卷之解题,东京:汲古书院1971年版。
[6]昌平黉旧藏本作“折木”,应作“折本”。
[7]可参看大庭脩:『江戸時代における唐船持渡書の研究』,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1967年版;井上泰山:「元雑劇の伝来と受容に関する覚書」,『中文研究集刊』1988年第1期;伴俊典:「江戸期におけ中国古典戯曲書の将来」,『早稲田大学文学研究科紀要』2011年第2分册第57集。
[8]吉田恵理:「江戸中期の李漁(李笠翁)イメージに関する一考察」,『学習院大学人文科学論集』1999年第7期。
[9]杜雪:《日本内阁文库藏明刊〈太和正音谱〉考》,《戏曲与俗文学研究》2019年第7辑。
[10]氏冈真士、阎小妹:「〈俗語解〉の論点」,『信州大学综合人间科学研究』13修订电子版,https://soar-ir.repo.nii.ac.jp/records/20938#.YRBLz4gzaUk,2019年10月网上公开。
[11]〔日〕冈崎由美:《日本江户时代接受中国戏曲概况——听戏与读曲》,康保成主编:《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福满正博·冈崎由美卷)》,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282—2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