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聲母的上古音構擬問題
孫玉文
摘要
雅洪托夫《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以爲上古漢語所有的二等字都是帶有-l-的複輔音聲母。此說影響甚大。本文首先通過具有雙聲關係的聯綿詞論證:給所有二等韻的上古音構擬出帶有-l-的複聲母不能成立,必須給二等字構擬元音性的介音。然後討論雅氏在材料搜集、分析上的嚴重缺陷,以及論證方法上的失誤,也探討了上古聲母構擬中的若干問題,從而對當今有的學者盲目贊許爲“定論”、推崇此文爲“漢語上古音研究的里程碑之作”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關鍵詞
來母 二等 上古音 複聲母
從上古到中古,來母的讀音極其穩固。在《切韻》系的部分韻書中,來母很少拼二等。雅洪托夫 1960 年在莫斯科舉行的第25 届國際東方學會議上提交《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以爲上古漢語所有的二等字都是帶有-l-的複輔音聲母。他的根據有内證,也有外證。内證是:就一二等的關係說,上古漢語的來母字最初在寫法上只跟其他聲母的二等字有聯係,跟一等字無關。(一)來母字幾乎任何時候都不出現在二等字;(二)當來母字和其他聲母諧聲時,就一二等字的情况看,其他聲母的字多數是二等字,而不是一等字;(三)有的字有來母和其他二等字的异讀。外證是:有些跟漢語有同源關係的語言,與漢語二等字對應的詞有 l 或 r。他說,關於二等字的上古音,“在某种情况下可以”通過比較“得到證實”。因此他給其他二等字構擬了 kl-、pl-、ml-等複輔音。從漢藏諸語言比較的角度構擬漢語上古音,他是采取爲我所用的態度,擷取某些人所定的漢藏諸語言“同源詞”,並没有親自作深入的考察,因此論據不具有説服力。關於從漢藏諸語言比較的角度構擬漢語上古音的效能,可參郭錫良先生《歷史音韻學的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音韻問題答梅祖麟》,以及拙作《上古音構擬的檢驗標準問題》、《上古漢語詞綴構擬析評》,鄭妞《上古牙喉音特殊諧聲關係研究》等,這裏不贅。
雅洪托夫試圖給所有的二等字構擬帶-l-的複輔音。他在寫作《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一文時,只有三十多歲,就掌握了高本漢、董同龢等人的上古音,特別是複聲母研究成果;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非常注意汲取中國大陸學者剛剛發表的科學有用的研究成果,有楊樹達先生《積微居小學述林》(1954 年)中對“各”字造字結構及其本義的科學分析(當然,羅振玉已說到甲骨文“各”是“格”的本字,楊先生已引,並作了進一步論證);還有王力先生《漢語史稿》(1957 年,上册)一個韻部只有一個主元音,給二等韻構擬介音的科學做法。這都是值得肯定的。
雅氏的這種構擬在國際上甚有影響,同年有羅杰瑞的英譯稿。1971 年,李方桂先生發表《上古音研究》,指出:“二等韻裏在上古時代應該有一個使舌尖音卷舌化的介音 r,而不認爲二等韻的元音與一等有任何不同。這個介音不但可以在舌尖聲母後出現,也可以在唇音,舌根音聲母後出現,並且也可以在三等介音 j 的前面出現。”(商務印書館,22 頁)
2002 年開始,國際學術界展開了古音學方法論的大討論,討論的具體内容,請參看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音韻學方法論討論集》。受反思思潮的影響,李建强、崔彥分別發表《對複輔音學説的疑問》(《湖北大學學報》2007年第1 期)、《上古二等 r 介音構擬小議》(《湖北大學學報》2007 年 第4 期),主要從來母整個的諧聲和等的關係作出全面分析,論證雅洪托夫第二個方面的内證不能論證所有二等字帶有 kl-、pl-、ml-等複輔音聲母。他們的論證很有説服力,但也留下若干問題。事隔50多年,回頭再檢驗雅氏此文,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雅洪托夫對材料的占有和分析不無可議之處,他的結論不能成立。但是雅氏的《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至今還被一些學者當作定論,例如鄭張尚芳《上古音系》說:“自從雅洪托夫提出二等帶-l介音,李方桂氏改爲-r(白一平[1980]、鄭張[1983]擴展到重紐三 B 類),二等帶-r介音已有定論。”(78 頁)還有人盲目地推崇爲“漢語上古音研究的里程碑之作”(見潘悟雲給他所編《境外漢語音韻學論文選》所作的“序”)學術界對雅氏此文的評價反差巨大,因此很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本文想繼續從新的角度考察一下:給所有二等韻的上古音構擬出帶有-l-的複輔音聲母是否能成立?雅洪托夫的證據能否論證他的結論?也想討論一下上古聲母構擬中的若干問題,敬希海内外博雅批評指正。
一
稍稍將眼光投向諧聲和异讀之外,注意一下聯綿詞這樣的内證材料,可以明確看出:給所有二等韻的上古音構擬一個帶-l-的複輔音聲母,完全站不住脚。
有雙聲關係的聯綿字,大多數是兩字同等,也有一些兩字不同等。當一個有雙聲關係的聯綿詞兩個字同為二等時,無論是將兩個字構擬成帶-l-的複輔音,還是不帶-l-的單輔音,都不會帶來問題。但那些兩字不同等、其中一字讀二等的雙聲聯綿詞,可以證實二等字不能構擬帶-l-的複輔音。
上古的雙聲兼叠韻聯綿詞,有的等不同。例如“緜蠻”,早已見於《詩經》,《小雅·緜蠻》陸德明《釋文》:“緜蠻,面延反,下如字。緜蠻,小鳥貌。”這是一個“m-:m-”結構的雙聲兼叠韻聯綿詞,“緜”是三等,“蠻”是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m-:ml-”結構,“緜蠻”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拙作《先秦聯綿詞的語音研究》中分析,先秦雙聲聯綿詞同等的約 64%弱,不同等的約 36%強。這些异等的雙聲聯綿詞中,有相等多的是二等字跟其他等的字組成的。兩漢的情况估計相差不大。按照雅氏的構擬,這些異等的雙聲聯綿詞只能是不同聲母了。
(一)一等和二等組成的雙聲聯綿詞。
例如“霢霂”見於《詩·小雅·信南山》,《釋文》:“霢,亡革反。霂,音木。霢霂,小雨也。”這是一個“m-:m-”結構的雙聲聯綿詞,“霢”二等,“霂”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ml-:m-”結構,“霢霂”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膠葛”見於《楚辭·遠遊》,“膠葛”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膠”二等,“葛”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膠葛”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薢茩”見於《爾雅·釋草》,《釋文》:“薢,郭音皆,一音古買反。茩,古口反。秦人名蔆曰薢茩。《廣雅》云:蔆芰,薢茩。”則“薢茩”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薢”二等,“茩”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薢茩”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解果”見於《荀子·儒效》,“解果”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解”二等,“果”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解果”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喫詬”見於《莊子·天地》,《釋文》:“喫,口懈反。詬,口豆反。司馬云:喫詬,多力也。”則“喫詬”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喫”二等,“詬”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喫詬”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解垢”見於《莊子·胠篋》,《釋文》:“解,苦懈反。垢,苦豆反。司馬云:解垢,隔角也。或云:詭曲之辭。”則“解垢”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解”二等,“垢”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解垢”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沆瀣”見於《楚辭·遠遊》,洪興祖《補注》:“沆,胡朗切。瀣,音械。”則“沆瀣”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沆”一等,“瀣”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結構,“沆瀣”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虷蟹”見於《莊子·秋水》,《釋文》:“虷,音寒……蟹,戶買反。”則“虷蟹”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虷”一等,“蟹”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 ”結構,“虷蟹”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邂逅”見於《詩·鄭風·野有蔓草》,《釋文》:“邂,戶解反。遘,本亦作逅,胡豆反。邂逅,不期而會。”則“邂逅”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邂”二等,“逅”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結構,“邂逅”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唲嘔”見於《荀子·富國》,楊倞注:“唲嘔,嬰兒語聲也。唲,於佳反。嘔,與謳同。”則“唲嘔”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唲”二等,“嘔”一等。如果影母是諂-,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結構,“唲嘔”連準雙聲都不是;如果是別的音值,“唲嘔”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坱圠”見於《漢書·賈誼傳》載《鵩鳥賦》,顔師古注:“坱,音烏朗反。圠,音烏黠反。”則“坱圠”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坱”一等,“圠”二等。如果影母是-,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結構,“坱圠”連準雙聲都不是;如果是別的音值,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二)二等和三等組成的雙聲聯綿詞。
例如“驞駍”見於《漢書·揚雄傳》載《羽獵賦》,顔師古注:“驞,音匹人反。駍,音普萌反。” 則“驞駍”是一個“p‘-:p‘-”結構的雙聲聯綿詞,“驞”三等,“駍”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p‘-:p‘l-”結構,“驞駍”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枇杷”見於司馬相如《上林賦》,是一個“b-:b-”結構的雙聲聯綿詞,“枇”一等,“杷”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b-:bl-”結構,“枇杷”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侘傺”見於《楚辭》,《離騷》“忳鬱邑余侘傺兮”,洪興祖《補注》:“侘,敕加切。傺,丑利切。又上勑駕切,下勑界切。”如果取前一種注音,則“侘傺”是一個“‘t -:t‘-”結構的雙聲聯綿詞,“侘”二等,“傺”三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t’l-:t’-”結構,“侘傺”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趻踔”見於《莊子·秋水》,《釋文》:“趻,勑甚反。郭兔減反,一音初禀反。卓,本亦作踔,同,勑角反。李云:趻卓,行貌。”這些音當然都有來歷。如果兩個字都取首音,則“趻踔”是一個“‘t -:t‘-”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趻”三等,“踔”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t -:t‘l-”結構,“趻踔”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鴶鵴”見於《爾雅·釋鳥》,《釋文》:“鴶,郭古八反,《字林》音吉。鵴,居六反。”則“鴶鵴”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鴶”二等,“鵴”三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鴶鵴”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喔咿”見於《楚辭·卜居》,本來是連用“哫訾、粟斯、喔咿、儒兒”,每一個聯綿詞都是雙聲,“喔咿”無疑是雙聲。洪興祖《補注》:“喔,音握。咿,音伊。”則“喔咿”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喔”二等,“咿”三等。如果影母是-,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結構,“喔咿”連準雙聲都不是;如果是別的音值,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赫戲”見於《楚辭·離騷》,還見於《文選·張衡〈西京賦〉》,李善注:“戲音羲。”則“赫戲”是一個“x-:x-”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赫”二等,“戲”三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xl-:x-”結構,“赫戲”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翕赫”見於《文選·揚雄〈甘泉賦〉》,是一個“x-:x-”結構的雙聲聯綿詞,“翕”三等,“赫”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x-:xl-”結構,“翕赫”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三)二等和四等組成的雙聲聯綿詞。
例如“蒹葭”見於《詩·秦風·蒹葭》,《釋文》:“蒹葭,古恬反。”則“蒹葭”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蒹”四等,“葭”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kl-”結構,“蒹葭”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謑髁”見於《莊子·天下》,《釋文》:“謑,胡啓反,又音奚,又苦迷反。《說文》云:耻也,五米反。髁,戶寡反,郭勘禍反。謑髁,訛倪不正貌。王云:謂謹刻也。”如采用首音,則“謑髁”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謑”四等,“髁”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結構,“謑髁”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頡滑”見於《莊子·徐无鬼》,《釋文》:“頡,徐下結反。滑,乎八反。向云:頡滑,謂錯亂也。”則“頡滑”是一個“-:-”結構的雙聲聯綿詞,“頡”四等,“滑”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l-”結構,“頡滑”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我在這裏有意舉出從《詩經》到西漢兩字不同等的雙聲聯綿詞。這一段時期,正是雅氏認定的二等字都有帶-l-複聲母的時期。這些雙聲聯綿詞,其中一字是二等,另外一字既有一等,也有三四等。通過分析先秦到西漢大量帶有二等和其他等的字組成的雙聲聯綿詞,完全可以證實:從《詩經》時代開始的漢語内證材料,都表明給上古漢語所有的二等字構擬帶-l-的複輔音聲母,這是不能成立的。即使將-l-看成介音也不行,因爲輔音聲母之後帶上-l-跟單輔音並不構成雙聲關係。今天有些民族語言有輔音聲母加上-l-的複輔音,它們跟單輔音不形成雙聲。必須將上古漢語的二等字構擬成元音性的介音。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學者認爲影母從古至今都是-,如采用此說,則上面舉出的“唲嘔”“坱圠”“喔咿”完全不雙聲。
有人將部分三等字也構擬爲帶-l-( 或帶-r-)的複輔音,上面舉的這些例子,很多都不是三等字;就是三等字,也基本不跟來母相通,用分離重紐的辦法給部份三等韻構擬爲帶-l-(或帶-r-)的複輔音也解釋不了這些材料。因此,想把這些聯綿詞的另一個字也構擬成帶-l-(或帶-r-)的複輔音,也行不通。
也許有人爲了維護雅洪托夫的構擬,先假定這是絶對真理,然後主觀地根據雅氏主要利用諧聲字,而諧聲字産生的時代早於韻文,就將二等韻的帶-l-複輔音聲母設想爲遠古以前的讀音。然而這是託辭。如果不承認是托辭,而設想爲一個假説,就必須作出嚴密的科學論證。我們從事的是科學研究,科學研究最忌把揣測當作論證。就造字系統來説,諧聲字比上古韻文的時間要早一些。但是就具體的諧聲字而言,情况就不同了。商代甲骨文的諧聲字數量有限,許多諧聲字是西周至東漢這段時間造出來的。研究古音時,這只是一個原則,我們不能流於泛泛的説法,必須對具體的諧聲字産生的時代一一作出考證。
二
單凴諧聲字不能得出科學的上古聲母系統。研究上古韻部,有韻文這一大宗極好的資料。但是研究上古聲母,就缺了這樣的好材料。
諧聲字既能用來研究韻部,也能用來研究聲母。在研究聲母和韻母上,它的利用價值是均等的。上古韻部的系統是根據上古韻文得出來的,諧聲字起重要輔證作用。由于缺乏韻文這樣的材料,上古聲母系統目前還難以找到有直接證成作用的好角度。大家公認的上古聲母研究的大發現,諸如古無輕唇音、古無舌上音,那主要還是由於輕唇音直到唐代、舌上音直到南北朝時期才分別從重唇音、舌頭音中分化出來,分化得較晚。
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諧聲字的主諧字和被諧字在整個音節的讀音上一般相同或相近。因此,當主諧字和被諧字聲母相差甚遠時,即使韻部相同,也不能串連起來。而一個韻部,它不管聲母的遠近,只要主元音和韻尾(如果有韻尾的話)相同的字都可以作爲該韻部的成員。例如“姑辜枯苦胡湖”和“巴豝把”都是魚部,但由於這兩組字聲母相差極遠,因此無法系聯爲一個韻部。可見,單純根據諧聲字不能得出上古的韻部系統。
同理,當主諧字和被諧字韻部相差甚遠時,即使聲母相同或相近,也不能串連起來。而一個聲母,它不管韻部的遠近,只要聲母相同的字都可以作爲該聲母的成員。例如“扁編鯿蝙遍”和“方謗方放”都是幫母,但由於這兩組字韻母相差極遠,因此無法系聯爲一個聲母。王力先生《漢語語音史》談先秦音系時指出:“關於聲母方面,成績就差多了。一般的根據是漢字的諧聲偏旁……從諧聲偏旁推測上古聲母,各人能有不同的結論,而這些結論往往是靠不住的。”
單純根據諧聲字不可能得出上古聲母系統,是至爲明顯的道理,但並没有引起人們足够的重視。要想科學地研究出上古聲母系統,就必須全面地搜集材料,科學地分析材料。不少學者只是利用已經搜集起來的部分諧聲字去構擬上古聲母系統,不擴大材料的搜集範圍,去粗取精,去僞存真,科學系統地分析材料,合乎邏輯地運用材料,只是一味地鑽牛角尖,因此在上古音構擬中從基本前提,到論證方法,到具體結論都存在着大量的問題。前賢處於古聲母構擬的起步階段,出現這些毛病不可避免。但是今後要想得出更科學的上古聲母系統,就不能滿足於既有的結論,必須認真總結既往研究的經驗教訓。分析一下將上古漢語所有的二等字構擬成帶有-l-的複輔音聲母的研究活動,是我們總結經驗教訓的極好的視角。
三
根據“一”的論證,可見必須將二等韻的上古音擬作元音性的介音;雅氏將所有的二等字的上古音都構擬成帶有-l-的複聲母,這種構擬不能成立。事實昭然。既然如此,那麽雅氏的論證一定存在問題。現在來看一下,問題到底出在哪裏。除了雅氏没有注意到上古雙聲聯綿詞這樣的好材料,再看他在利用中古聲韻配合、諧聲、异讀等内證材料方面有什麽問題。
中古聲韻配合、諧聲和异讀材料雅氏無疑注意到了。但是無論哪一種材料,他的整理和分析都不全面,也缺乏深度。
中古聲韻配合方面,雅氏說:“二等字幾乎任何時候都不以輔音 l 起首。從董同龢的音韻表可以看出,在《說文》中只能找到三個二等字以 l 起首,而其中又只有一個是常用字:冷 lɒng2(其餘兩個是:犖 lk;醶ngm3、lɒng2。”可見他的這一結論的得出,是查閲了《上古音韻表稿》。但是光查閲《上古音韻表稿》難以得出“二等字幾乎任何時候都不以輔音 l 起首”這樣的結論,必須親自摸索材料。
關于《切韻》音系,邵榮芬先生《切韻研究》考察了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作出了《宋濂跋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音節表》。我們根據邵先生所定的聲母統計各聲母和二等韻相拼合的情况,得出《切韻》各聲母和二等韻相拼的音節(不同聲調的字也算不同的音節)。如下:
幫 22,滂 15,並 26,明 29,端 9,透 1,定 3,泥 9,知 15,徹 11,澄 12,娘 17,來 5,精 5,清 2,從 3,心 3, 邪 0,莊 18,初 25,崇 21,生 23,俟 0,章 0,昌 0,常 0,書 0,船 0,日 0,見 57,溪 34,群 0,疑 41,曉 38,匣 55,影 38,以 0
根據上表,可見:(一)不拼二等韻的聲母有:邪 0,俟 0,章 0,昌 0,常 0,書 0,船 0,日 0,群 0,以 0。共計10個。(二)能拼1-5個二等韻的聲母有:透 1,定 3,來 5,精 5,清 2,從 3,心 3。共計7個,包括來母。兩者加起來共17個聲母。這17個聲母,爲什麽單單將來母提出來作爲給二等韻構擬複輔音的證據,雅氏没有作任何解釋。
研究上古音必須重視《切韻》音系,這没有任何問題。須知:《切韻》到《廣韻》反映的是隋唐時代的語音配合,語音配合具有時代性,根據《廣韻》不能證明“二等字幾乎任何時候都不以輔音 l 起首”。二等韻的字本來少,《刊謬補缺切韻》中就有5個音節,並不比其他聲母顯得特別。可能在《切韻》之前,來母拼二等韻還不止5個音節,每個音節的字數也會比《刊謬補缺切韻》和《廣韻》多。
我們從事實談起。
(一)江韻。《廣韻》呂江切:“瀧,南人名湍;亦州名,在嶺南。”“瀧”字作爲州名,已見於南朝梁,實際作爲地名應該更早。上古是否出現,不得而知。作“湍急”和“湍急的流水”講已見於唐代。同小韻還有“䮾”,釋爲“充塞之皃”。《集韻》“䮾”作“[黑龍]”,釋爲“充實皃”,《集韻校本》校爲“䮾”。可見此音節至晚南北朝已出現。
(二)覺韻。《廣韻》呂角切:“犖,駁犖,牛雜色。又卓犖也。”“駁犖”見於司馬相如《上林賦》,“卓犖”見於班固《典引》。同小韻還有“礐”(“礐確,石相扣聲。”),“礐確”見於郭璞《江賦》。還有“𡁆”(“啅𡁆,有才辯。俗。”),顯然是“卓犖”詞義構詞的滋生詞。可見“犖”讀二等上古已然,至晚西漢已如此。
《集韻》力角切還有:“爍樂,爆爍,葉疏皃。或省。”“爆爍”已見於《詩·大雅·桑柔》毛傳,《釋文》:“爆,本又作暴,同,音剥。爍,本又作樂,同,音洛。郭盧角反。”《爾雅·釋詁》作“暴樂”。《釋文》:“暴,本又作爆,同,邦角反。樂也,本又作爍,郭音洛,又力角反。”“濼,水名,在齊魯間。”這種用法已見於《春秋·桓公十八年》,《釋文》:“于濼,盧篤反,又力角反,一音洛。《說文》:匹沃反。”“躒礫,逴躒,超絶也。或从石。通作犖。”“逴躒”已見於班固《西都賦》。“碌,碌䃚,石地不平也。通作礫。”“,,皮堅也。或作。”“ ,白牛。”已見於《說文》。據上可見此音節至晚戰國已出現。
(三)皆韻。兩個小韻:1.《廣韻》賴諧切:“唻,唱歌聲。”《宋本玉篇》口部已有此字:“唻,力皆切,歌聲也。” 但《萬象名義》没有收,《宋本玉篇》或許是後增的。暫未發現早于《廣韻》的例證。2. 力懷切:“䐯,䐯膗,形皃惡。”暫未發現早於《廣韻》的例證。《集韻》盧懷切還有:“𥉹,視也。”此字《玉篇》讀力隹切。
(四)山韻。兩個小韻:1.《廣韻》力閑切:“斕,斕斒。”此詞唐朝已有用例。同小韻還有“𣁣”,是“斕”的或體;“ ,地名。出《玉篇》。”又:“潾,水皃。”《集韻》離閑切還有:“,視也。”“潾,潾,水皃。”“潾,潾”見於郭璞《江賦》。可見此音節至晚西晋已出現。2.力頑切:“,,腰膝痛。”既云“出《玉篇》”,可見此音節至晚南北朝已出現。
(五)肴韻。《廣韻》力嘲切:“顟,顤顟,胡人面。”“顤顟”已見於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同小韻還有:“, 盛也。”見於《方言》卷二,郭璞注:“恪膠反。”與“力嘲切”讀音不同。又有“窌,深空之皃。”這實際上是用在聯綿詞“庨窌”之中,最早用例見於馬融《長笛賦》,都是二等。“賿,謎語云錢。又力絞切。”這裏給“賿”注又音 “力絞切”,也是二等字,但是巧韻没有收。如果收録,則來母拼二等又多一個音節。
《集韻》力交切還有:“髎,馬脊骨。一曰:髖也。”暫未發現早期用例。“寥,窐寥,深遠皃。”已見於宋玉《高唐賦》。“蹘,走也。一曰:足相交。”已見于《玉篇》:“蹘,力交切,走也。”“摎,物相交也。”此用法已見於揚雄《太玄》。“巢,國名。”根據《經典釋文》,《書·旅獒》已出現,徐邈音“呂交反”,“㟹,山名。”暫未發現早期用例。“,獶,犬亂吠。”暫未發現早期用例。“廫,室中虛皃。”暫未發現早期用例。“澆,水洄洑皃。”暫未發現早期用例。“謧,多言也。”暫未發現早期用例。總之,據上可見此音節至晚戰國已出現。
(六)馬韻。《廣韻》盧下切:“藞,《玉篇》云:藞槎,泥不熟皃。”可能有脫文。《集韻》呂下切:“藞,藞,不中皃。藞苴,泥不熟。”“藞槎”已見於《玉篇》艸部,“槎”作“”。《集韻》呂下切還有:“砢,磊砢,石皃。”可見此音節至晚南北朝已出現。
(七)梗韻。《廣韻》魯打切:“冷,寒也。又魯頂切。”已見於《莊子·則陽》。《集韻》還有:“,,罔。”可見此音節至晚戰國已出現。
(八)豏韻。《廣韻》力減切:“臉,臉,羹屬也。”“臉”已見于《齊民要術·羹臛法》,原注:“上力減切,下初減切。”同小韻還有:“醶,醶,醋味。”《集韻》兩減切還有:“溓,味薄也。”可見此音節至晚南北朝已出現。
(九)麥韻。《廣韻》力摘切:“礐,礐硞,水石聲。”“礐硞”已見於郭璞《江賦》,是“礐硞礭”四個二等字連用。同小韻還有:“,礋,打草田器。出《字林》。”《集韻》力摘切還有:“砳礐,石聲。或作礐。”已見於《玉篇》石部:“力麥切,石聲。”“虩,恐懼皃。”暫未發現早期用例。“㿭,姓也,出東平。”暫未發現早期用例。可見此音節至晚西晋已出現。
此外,《集韻》薈萃衆音,收録了不少《廣韻》没有收録的音節。來母拼二等而未見於《廣韻》的有:
(一)耕韻。《集韻》力耕切:“磷,砰磷,峻皃。”“砰磷”見於司馬相如《大人賦》。“輘,輷輘,車聲。”“輘輷”見於王褒《洞簫賦》。“駖,馬衆聲。”“駖磕”見於揚雄《校獵賦》,《漢書·揚雄傳》顔師古注:“駖,音力莖反。”二等。“玲,玲玎,玉聲。”暫未發現早期用例。可見此音節至晚西漢已出現。
(二)駭韻。《集韻》洛駭切:“攋,把攋,棄。”暫未發現早期用例。“襰,,衣破。”暫未發現早期用例。
(三)銜韻。《集韻》力銜切:“,,頭皃。”暫未發現早期用例。“,,少也。”暫未發現早期用例。“,鬖,髮長皃。”最早用例見於唐代。
(四)陷韻。《集韻》力陷切:“,,頭長。”暫未發現早期用例。
(五)洽韻。《集韻》力洽切:“,衣敝。”暫未發現早期用例。
雅洪托夫將來母拼二等作爲例外,既没有看到二等字跟各聲母相拼本來不多的事實,孤立地拎出來母來立論;又没有詳考上古至中古來母拼二等的具體小韻,因而有“二等字幾乎任何時候都不以輔音 l 起首”的錯誤看法。這個錯誤看法也是導致他將來母拼二等當作空格,因而給所有二等字構擬帶-l-複輔音聲母的重要原因。他説:“這樣來解釋二等字的起源時,爲什麽以輔音 l-起首的字不可能屬於二等就很清楚了:因爲在起首輔音 l-之後不可能還有介音 l-。”現在看來,來母字拼二等從上古到中古,數量不小,所占音節數也很多,完全不可能是例外。
四
雅洪托夫還從异讀、諧聲方面論證自己的結論。他只是就一二等的非來母字和來母字的异讀立論,認爲一個字如果有來母和其他聲母的异讀,其他聲母往往是二等,而不是一等。舉出“鬲、樂、龍、率”四個符合他的結論的例子。稍微考察一下《廣韻》的异讀,就可以看出,他的這個結論不符合事實。有的异讀固然可以用他的説法來解釋,但是不能解釋的相當多。
來母和其他一等聲母异讀的例子不在少數。例如“悝”見于多部上古經典,有良士切和苦囘切二讀。苦囘切是本義的讀音,一等。根據《說文》,“悝”本義是“啁也”,也就是詼諧的“詼”字,先秦多用于人名,也讀苦囘切。“悝”讀良士切,作“憂傷”講,是假借用法,《爾雅·釋詁下》:“悝,憂也。”《釋文》:“悝,音里。”這是不符合雅氏結論的例子。“”見于戰國銅戈和《鹽鐵論》,《說文》收録了。有盧各切和下各切二讀,都是一等,不區別字義,也無法證明下各切是二等變來的。“”見於《說文》,本義是“魚名”,有落蓋切和他達切二讀,都是一等,不區別字義。無法證明:這個字是漢代才出現的,他達切原來是二等。
還有的來母字,既和其他二等聲母,也和三等聲母形成异讀。例如“馲”有盧各切和他各、陟格切三讀。陟格切是二等,用在“馲[馬白]”一詞中,“馲[馬白]”都是二等字,是後起的詞,今所見最早證據是《玉篇》馬部:“馲,陟格切,馲[馬白],驢父牛母。[馬白],莫百切,馲[馬白]。”因此,“馲”的二等讀法是後起的。一等讀法遠遠早於它。盧各切和他各切的“馲”不區別字義。《廣韻》他各切:“馲,馲駝。”盧各切:“馲,馲駝。”可能原來是透母,後來因爲異化,“馲”讀作來母,仍然是一等。“馲駝”最早見於《方言》;也見於《鹽鐵論》,作“馲駞”。另外的寫法“橐駝(駞、他、它、佗)”最早見於《山海經》、《戰國策》、東方朔《七諫》、《史記》、《漢書》等,“駱駝”最早見於陸賈《新語》。寫作“駱”,可能折射出透母已經讀作了來母。陸賈是由秦入漢的楚地人,曾“客從高祖定天下”(見《史記》),主要活動時代是在漢初。“馲駝”讀作“駱駝”,可能早於漢初,顯然是由一等的“馲”直接變來的,而“他各切”不可能是二等變來的。
“礐”有力摘切和胡沃、胡谷、苦角切四讀。按照雅氏的見解,苦角切是保留了原來的二等韻,胡沃、胡谷讀一等,是後起的用法。顯然,這裏來母的讀法是後起的,它出現於聯綿詞“礐硞”中,最早見於郭璞《江賦》(上文已提及)。胡沃、胡谷、苦角切應該都有早期來歷。《爾雅·釋山》:“(山)多大石,礐。”《釋文》:“礐,字或作確,又作,又作埆。郭苦角反,又戶角反。”根據《說文》:“礐,石聲。从石,學省聲。”《廣韻》將《說文》的本義置于胡谷切。因此,也不能證明胡沃、胡谷二切比苦角切後起。
雅氏解釋了“各:洛、果:裸、谷”這三個例外。“谷”字有來母一等和見母一等的异讀,不合他的説法。雅氏認爲一個字如果有來母和其他聲母的异讀,其他聲母是二等,而不是一等。他是就西漢以前說的。西漢以後,他又承認跟來母相通時,其他聲母可以是一等。他在前面對“果:裸”的處理已經藴含了這層意思。對“谷”字的解釋說得更明白:“對於‘谷’kuk(一等字),許多字典指出還有另一種讀音:luk。但是這種讀音(匈奴王封號‘谷蠡’luk li)不早於漢代。”面對着同樣是來母一等和其他聲母一等相通的例子,先秦的“各:洛”一定要設想爲“洛”是二等的“各”作爲主諧字造出來的;到了西漢,在没有任何過硬證據的情况下,卻允許“谷”等的來母一等讀法可以由一等的見母讀法作爲主諧字直接造出來,或直接由別的一等聲母産生一等來母的异讀。矛盾律的基本邏輯規律哪裏去了!
雅氏爲什麽以西漢爲界,作不同的處理?這是因爲他遇到的“例外”,尤其是某些見於漢代、未見於先秦的“例外”簡直太多了,不設定一個界限,就完全不能使自己的諧聲和异讀分析站住脚。他的理由是,紀元初(西漢末,漢平帝時)“某些二等字不再與相應的一等字押韻了(例如魚部二等字轉入了歌部)”,這時來母一等讀法可以跟其他聲母的一等字直接相通,以此來解釋“果:裸”諧聲,和“谷”有見母和來母异讀等,這些不符合他的跟來母相通的其他聲母只能是二等的“例外”。但支撑他分界的證據完全弄錯了。根據《漢魏晋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一分册),除了先秦某韻部本没有一等韻,例如支錫耕,二等韻完全没有自立門戶而不跟一等韻押韻的情形。他在例子中說“魚部二等字轉入了歌部”,是指西漢魚部的麻韻二三等字變到了東漢的歌部,跟歌部原有的麻韻二三等合流,而東漢歌部的一二三等字俱全。這哪裏是二等字不和一等字押韻的證據!按照雅氏的主張,“谷”的見母和來母的异讀也需要用複輔音來解釋,但是爲了維護二等字都有-l-的假説,他只好放弃了這樣的解釋。
“各”和“洛”、“果”和“裸”是諧聲方面的反例。“各”和“洛”都是一等字,産生得相當早,不合他的説法。他的解釋是:“各”的本義是“來”,是作“來”講的“格”的本字,原來應該是二等字。這個解釋是對的,但是不能證明“洛”是根據“各”的二等讀音造的字。因爲“各”讀一等、作“各自,各個”講已見於《書·盤庚上》和《詩》等傳世的商周文獻。出土文獻在反映語言的全面性方面有缺陷,今見例最早的是戰國時期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洛”雖見於商代甲骨和西周金文,但是我們無法證實“各”作“各自,各個”講産生在前,還是“洛”字出現在前。如果“各自,各個”的“各”産生在前,那麽“洛”也有可能是在讀一等的“各”的基礎上造的字。這是說,雅氏是在兩種可能性中選用對自己有利的一種。他並没有作科學論證。因此,這種解釋不能説明問題。
“果”和“裸”都是一等字。這也不合他的説法。他根據《說文》,以爲“裸”原作“”,“裸”是後起的。這裏有一個前提:後來其他聲母可以造出一等的來母字。因爲二等構擬了-l-,一等就不能再構擬-l-了。這使他陷入困難的境地:-l-已經被二等占據了,一等再這樣構擬,勢必無法講清分化的條件;如果聽憑“果:裸”自由諧聲,雅氏構擬複聲母的基礎就將坍塌。後來有人將一等擬成-l-,二等擬成-r-,那就更糟糕了。其實,問題主要還不在這裏。《說文》衣部:“,袒也。从衣,聲。裸, 或从果。”可見,依照《說文》,完全得不出“”在前,“裸”在後這樣的結論。雅氏誤會了《說文》!《說文》的或體有時比正體時間更早。上古書籍,一般寫作“裸”,但是《漢書》也有寫作“”的。根本無法證實“”的字形更早。
需要指出,這些來母和其他一等聲母相通的“例外”,雅氏只是挑選了三例來作解釋,還有不少“例外”他都没有作出解釋。例如“婁:藪”“侖:睔(古困切,胡本切)”“里:悝(苦囘切)”“剌:獺(他達)”“立:颯”等。
總之,雅洪托夫認爲,西漢以前,一個字如果有來母和其他聲母的异讀,其他聲母是二等,而不是一等。這個説法根據不足,他對材料的掌握和分析都存在着問題。
五
雅洪托夫給所有二等字構擬 kl-、pl-、ml-等複輔音的論據及論證方式是:
(一)如果從上古到中古某一個聲母 A 不拼或少拼某一個a 等的字;
(二)A 聲母某時期在諧聲或异讀中只跟其他聲母 a 等的字相通。
(三)結論:其他聲母 a 等的字在這個時期是帶有“該聲母+A”的複輔音。
雅氏采用的是演繹論證法,這是雅氏論證所有的二等聲母在漢代以前都是“該聲母+l”的複輔音的最基本的論據。這個論據的産生,顯然受到了現代音位理論的啓發。似乎很巧妙,大約也是被一些人追捧的原因之一,但跟確定音位的原則是兩碼事。要使它成爲所有的二等聲母在漢代以前都是“該聲母+l”的複輔音的論據,就必須使它成爲真實判斷。然而,這個論據既不是科學原理,也不是科學定律,如果不作充分論證,就不能成爲一個真實判斷。既然没有成爲真實判斷,那麽是不能推出論題的真實性的。在上古音構擬中,許多謬説就是這樣産生的。
這個論據本身也藴含了一個推理。其中,(一)(二)是這個推理的論據,(三)是結論。(一)(二)這兩個論據是怎麽推出(三)這個結論的,雅氏没有告訴我們。既然没有得到論證,其結論當然也不具説服力。要使這個結論成立,光研究來母和其他聲母的相同關係是遠遠不够的。事實上,符合(一)(二)兩個條件的聲母遠不止來母,雅氏並没有給它們構擬複聲母。要是按照雅氏的這種推理推論下去,就會得出上古直到中古漢語所有各等的聲母都是複聲母的荒謬結論,也就是說,上古到中古的漢語只有複聲母,没有單聲母!
例如中古日母一般不拼一二四等的字,但是當日母跟其他聲母相通時,其他聲母有一二四等字。“然”是日母,“橪”除了人善切,還讀烏前切,四等;“㦓”讀胡典切,四等;“若”是日母,“睰”莫八切,二等;“蠚”呵各切,一等,“慝”他德切,一等;“冉”日母,“聃”他酣切,一等;“𨸱”他念切,四等。這説明,日母跟其他聲母相通時有一二四等,這當然不能成爲給其他聲母構擬帶-ȵ-複聲母的根據。比如雅洪托夫一等見母擬爲 k-,二等擬爲 kl-,照此類推,日母上古音是ȵ-,則與日母諧聲的其他聲母字拼一二四等是Cȵ-。
中古群母不拼一二四等字,“堇”是群三,“難”是泥一,“漢”是曉一;“臼” 是群三,“”是精一;“及”是群三,“靸”是心一。這也不能成爲群母跟其他聲母相通時,給其他拼一等的聲母構擬一個帶-g-的複輔音的根據。
精清從心四個聲母,它們的情况跟來母極其相似。按照雅氏的論證方法,也得將這四個聲母放到其他聲母之後作爲複輔音聲母的第二個音素。因爲也能找到它們和其他一二等聲母諧聲時,其他聲母的字多數是一等字,而不是二等字的證據。
雅氏以上述没有加以論證的論據作為大前提,推論出所有的二等聲母在漢代以前都是“該聲母+l”的複輔音:
(一)上古到中古來母幾乎不拼二等的字;
(二)西漢以前來母在諧聲或异讀中只跟其他聲母二等的字相通。
(三)結論:其他聲母二等的字在漢代以前是帶有“該聲母+l”的複輔音。
根據上文所證,論據(一)(二)是兩個虛假判斷,雅氏犯了“虛假論據”的邏輯錯誤。從(一)(二)推出(三),理由不充足,是一種“推不出”的邏輯錯誤。根據漢代以前的不同等的雙聲聯綿詞,我們完全可以肯定,非來母的聲母拼二等時,不可能帶有一個-l-,只可能是一個元音性的介音。
有人視雅氏此說爲“定論”,並把它評價爲“漢語上古音研究的里程碑之作”,是無力看出雅氏在材料占有、分析方面的失誤呢,還是有意爲之,抑或兼而有之?這是值得學術界深思的問題,决不可能等閑視之。
參考文獻
崔彥:《上古二等 r 介音構擬小議》,載《湖北大學學報》2007年4期。
郭錫良:《歷史音韻學的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音韻問題答梅祖麟》,均載《漢語史論集》(增補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
李方桂:《上古音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上古音研究中聲韻結合的方法》,載《語言研究》1983年2期。
李建强:《對複輔音學説的疑問》,載《湖北大學學報》2007年1期。
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一分冊),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 年。
平山久雄:《用聲母顎化因素 *j 代替上古漢語的介音 *r》,載《平山久雄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
邵榮芬:《切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
孫玉文:《先秦聯綿詞的語音研究》,載《古代語言現象探索》,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3年;《上古音構擬的檢驗標準問題》,載《語言學論叢》3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上古漢語詞綴構擬析評》,載《繼往開來的語言學發展之路——2007年學術論壇論文集》,北京:語文出版社,2008年。
王力:《漢語語音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
雅洪托夫:《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載潘悟雲編:《境外漢語音韻學論文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
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音韻學方法論討論集編輯組:《音韻學方法論討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
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釋林》,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
趙振鐸:《集韻校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
鄭妞:《上古牙喉音特殊諧聲關係研究》,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12年。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
附記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郭錫良先生的指教,李建强、崔彥、孫洪偉、鄭妞、王先云、雷瑭洵等同志也提出了寶貴意見,謹致謝意。(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
英文摘要
Problems on the Old Chinese Phonology Reconstruction of Initials in Grade II
SUN Yuwen
In Combined Consonants in Ancient Chinese Language, S. Yahontov proposes that in ancient Chinese all the sinigrams of Grade II(二等)were pronounced as consonant cluster with -l- , which had great influence. However, by analyzing the pronunciation of two-alliter-ated words, Yahontov’s proposal is unstable. Therefore, the medial of the GradeⅡ must be vowel. This paper exposes the serious flaws in material collecting and analysis and the faults of the demonstration method in Yahontov’ research; and several issues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ancient Chinese initials are also discussed. In the end, the paper disapproves of current phenomenon that some scholars blindly accept Yahontov’s research as a justified conclusion or as“the milestone in the study of ancient Chinese phonology” .
(注:原載《國學學刊》2014年第1期)
校對| 孫玉文老師、鄭好、何沛倬、周子涵
編輯| 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