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評價屈原《離騷》,有這樣一段話: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清代以後,對這一段話的訓詁和斷句有爭論。其中“濯淖汙泥”四字的訓釋,王念孫不同意唐司馬貞《索隱》的意見。《索隱》給“濯淖”注音:“上音濁,下音鬧。”又給“汙泥”注音:“上音烏故反,下音奴計反。”王念孫《讀書雜志》三之五“濯淖”條:
“濯淖汙泥之中”。《索隱》曰:“濯音濁”;“汙,音烏故反”;“泥,音奴計反”。念孫案:上言洗濯,下言淖,則文不相屬。“濯”字當讀直教反。(原注:“濯淖,疊韻字。”)濯、淖、汙、泥,四字同義。《說文》曰:“潘,淅米汁也。”又曰:“周謂潘曰泔。”又曰:“滫,久泔也。”《廣雅》曰:“濯,滫也。”曹憲音直皃反。《士喪禮》:“渜濯棄于坎。”鄭注曰:“沐浴餘潘水。”《釋文》:“濯,直孝反。”《喪大記》:“渜濯棄于坎。”皇侃疏曰:“濯,謂不凈之汁也。”《廣雅》曰:“淖,濁也。”是“濯”“淖”皆汙濁之名。
王念孫說得很清楚:司馬貞音“濯”爲濁,是把“濯”字理解爲洗濯,而“濯淖”是洗濯泥淖的意思,文意不通。於是王氏提出新解:“濯”指臟水,濯、淖、汙、泥四字同義,都是指臟東西。王念孫對司馬貞所作音注的理解,是否符合司馬氏的原意,大可懷疑:一,如果司馬貞音“濯”爲濁,是把字義理解爲洗濯;“濯淖”意思是洗濯泥淖,顯然“文不相屬”,司馬貞爲什麽胡塗到這個地步,做這種顯然不成話的理解?二,“汙”指臟物,“泥”指泥巴,中古都讀平聲,司馬貞爲什麽違背常規,給此處的“汙”“泥”都注去聲?三,如果司馬貞把“濯淖”理解爲洗濯泥淖,把“汙泥”理解爲一個名詞性結構,他又是怎樣把“濯淖”和“汙泥”連起來解釋的?事實很明顯,司馬貞對“濯淖汙泥”有自己的解釋,他的解釋不一定是錯誤的,王念孫可能是誤會了司馬貞的原意。
要是結合司馬貞對“濯淖汙泥”四字所作的四個讀音來理解,就會看出,司馬貞用“音濁”來注“濯”字,不單純是注音,其本意在於表明,“濯淖”的“濯”通混濁的“濁”。《史記》中,“濯”通濁,不乏其例。《秦始皇本紀》:“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可以爲證。從語音上說,“濯”“濁”《廣韻》都是直角切;“濯”上古定母藥部,“濁”定母屋部,韻部不同。但是,據羅常培、周祖謨兩先生《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一分冊)》(科學出版社,1958),兩漢時代,屋藥二部就有一些合韻的例子。據丁邦新先生《魏晉音韻研究》(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65,1975),魏晉時代,屋藥二部合韻的例子更多。王力先生《漢語語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中,“濯”“濁”均屬於魏晉南北朝音系的沃部。所以“濯”通濁是說得過去的。如此,司馬貞是把“濯淖”理解爲汙泥。這是一個定語加中心語的偏正結構。要想明白司馬貞給“汙泥”二字注去聲的用意,必須全面考察中古以來“汙泥”二字讀去聲的字義。
中古以來的注音等材料顯示,“汙”作“汙穢,不乾凈的東西”講讀平聲,作“汙染,弄臟,玷汙”講讀去聲。下面請舉10個“汙”作“汙染,弄臟,玷汙”講讀去聲的例子。《詩經•小雅•青蠅》鄭玄箋:“蠅之爲蟲,汙白使黑,汙黑使白。”《釋文》:“汙白,汙辱之汙,烏路反。”《左傳•成公二年》杜預注:“今人謂赤黑爲殷色,言血多汙車輪,御者不敢息。”《釋文》:“汙車,汙穢之汙,《字林》一故反。”以上《釋文》中“汙辱”“汙穢”均爲動詞性結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庸知其盜買縣官器,怒而上變告子,事連汙條侯。”索隱:“汙音烏故反。”《老子韓非列傳》:“子亟去,無汙我。”索隱:“汙音烏故反。”《張耳陳余列傳》:“且吾等義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殺之,何乃汙王爲乎?”索隱:“蕭該音一故反。”杜甫古詩《雷》叶“雨、苦、鼓、僂、補、數、古、主、取、睹、虎、愈、弩、聚、汙、圃”,都叶仄聲韻,“汙”出現的詩句是“汗滋衣裳汙”。又杜甫近體詩《絕句漫興九首》之三:“衘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這個“汙”只能是仄聲。《元曲選•殺狗勸夫》二折:“爲什麽這頭巾上泥來汙。”臧晉叔音釋:“汙,烏去聲。”《東坡夢》一折:“便淋漓汙了衣。”音釋:“汙,去聲。”《度柳翠》楔子:“且說我那凈瓶內楊柳枝葉上偶汙微塵。”音釋:“汙,去聲。”《誤入桃源》二折:“帽檐偏側簪花重,衫袖淋漓汙酒濃。”音釋:“汙,烏去聲。”
同樣,中古以來的注音等材料中,“泥”作“泥巴”講讀平聲,作“滯陷”講讀去聲,古人分辨得很清楚。下面也舉10個“泥”作“滯陷”講讀去聲的例子。“泥”,滯陷不通。去聲。《周易•大有》王弼注:“任重不危,致遠不泥,故可以往而无咎也。”《釋文》:“不泥,乃計反。”《詩•小雅•正月》“終其永懷,又窘陰雨”鄭玄箋:“陰雨,喻君有泥陷之難。”《釋文》:“泥陷,乃計反。”《小旻》鄭玄箋:“言見動軔則泥陷,不至於遠也。”《釋文》:“則泥,乃麗反。”《論語•子張》:“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爲也。”何晏集解:“包曰:‘泥難不通。’”《釋文》:“恐泥,乃細反。”《漢書•藝文志》:“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爲也。”注:“泥,滯也,音乃細反。”《宣元六王傳》:“小道不通,致遠恐泥,皆不足以留意。”注:“泥謂陷滯不通也,音乃細反。”《晉書•武帝紀》:“無爲百家庸末,致遠必泥。”何超音義:“必泥,奴戾反。”杜甫古時《解遣》叶“濟、細、蒂、泥、計、替”,均爲去聲,“泥”出現的詩句是“致遠亦恐泥”。《元曲選•舉案齊眉》一折:“孩兒忒滯泥,不必再沈吟。”臧晉叔音釋:“泥,去聲。”
“汙”“泥”連用,可以都讀平聲,意思是爛泥。從結構上說,可以是定中結構,“汙”是定語。《三國志•魏志•劉楨傳》“楨以不敬被刑”裴松之注引魚豢《典略》:“此四寳者,伏朽石之下,潛汙泥之中,而揚光千載之上,發彩疇昔之外,亦皆未能初自接於至尊也。”這裡“汙泥”和“朽石”對舉,都是定中結構。但必須承認“汙泥”可以是并列結構,“汙”義爲汙垢,因為古代可以說“泥汙”。《後漢書•逸民傳•高鳳傳論》:“若伊人者,志陵青雲之上,身晦泥汙之下,心名且猶不顯,況怨累之爲哉!”杜甫《秋雨嘆》詩之三:“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汙后土何時乾?”至於“泥汙”都讀去聲,只能理解爲動詞性的并列結構,意思是汙染、玷汙、弄臟。《韓非子•詭使》:“上之所以立廉恥者,所以屬下也。今士大夫不羞汙泥醜辱而宦,女妹私義之門不待次而宦。”所謂“不羞汙泥醜辱”,意思是不把玷汙自己的名聲使自己蒙受恥辱看成是羞恥。劉向《說苑•至公》:“孔子懷天覆之心,挾仁聖之德,憫時俗之汙泥,傷紀綱之廢壞。”所謂“憫時俗之汙泥”,意思是說,爲澆薄的世俗汙染人而感到痛心。王充《論衡•程材篇》:“如比之文吏,洗汙泥者以水,燔腥生者用火。水火,道也;用之者,事也,事末於道。”所謂“洗汙泥者以水”,意思是說,沖洗弄臟的地方,要用水。
“濯淖汙泥之中”,“濯淖汙泥”是定語,“中”是中心語,這是一個定語加中心語的偏正結構。據司馬貞《索隱》對“濯淖汙泥”四字所作的注音來分析,他已把“濯淖”當作定中結構,而不是理解爲洗滌汙泥了。據司馬貞的解釋,“濯”通濁,渾濁,形容詞;“淖”,泥淖,名詞,“汙泥”只能是動詞性的並列結構,整體意義是汙染、玷汙,弄臟,其中“汙”仍是“汙染”的意思,“泥”仍是“滯陷”的意思。由“汙泥”作“汙染,玷汙,弄臟”講,更可證“濯淖”是“汙泥,爛泥”的意思,不作“洗濯汙泥”講。“濯淖汙泥”是主謂結構,用“之”字連接作“中”的定語;主謂結構可以作定語,例如《左傳•襄公三十年》:“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於承匡之歲也。”(見何樂士《〈左傳〉的“之”》,載《〈左傳〉虛詞研究》,商務印書館,1989)“濯淖汙泥之中”,意思是在汙泥汙染滯陷的環境中間。按司馬貞的理解,“濯淖汙泥”完全能講通。王念孫以爲司馬貞所理解的“濯淖”二字“文不相屬”,他沒有深究司馬氏給“汙泥”注去聲的用意,對司馬氏之說不無誤解。
在斷句問題上,我們接受黃侃先生的說法,把“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點斷爲“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而不點斷爲“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楊樹達《古書句讀釋例•例百0五》:“通讀以‘不容自疏’爲句。黃侃以‘自疏’二字屬下讀,是也。……‘不容’謂不見容,‘自疏’猶言‘自遠’,下省‘於’字耳。‘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與‘蟬蛻於濁穢’意同。以‘自疏’屬上讀,則‘濯淖汙泥之中’六字不成句,以無動字故也。”黃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第1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云:“通常者皆以芳字爲句,自疏爲句,而濯淖如字,不知其不通也。蓋既云死,而復云不容自疏,顯然不辭,且濯淖汙泥亦不辭。比而觀之,而後知濯爲濁之假字,濁汙同爲形容詞,淖泥同爲名詞,以不容爲句,而自疏連下讀。”另外,陸宗達《訓詁簡論》二《訓詁的內容》甲《保存在注釋書和訓詁專書中的訓詁內容》“(一)分析句讀”也有相關的論述,可參。之所以這樣斷句,我的考慮是:如果以“自疏”屬上,則“濯淖汙泥之中”只能看作是“蟬蛻於濁穢……”的狀語,“蟬蛻於濁穢……”是蟬在地中出現的變化。這是不符合蟬的生長規律的。其生長規律是:蟬的幼蟲長大後,爬出地面,來到樹上,開始蛻殼。相信司馬遷知道蟬的這一生長規律。這樣,“自疏濯淖汙泥之中”應當理解爲蟬讓自己從汙泥浸染滯陷之中擺脫出來;言外之意是:屈原讓自己從楚國黑暗政治不斷侵蝕自己的醜惡現實中擺脫出來。
客觀地說,上下文中,司馬貞和王念孫的訓釋都講得通。但是,正確的理解只有一個,古人所說的話不可能有兩可的意義。這就牽涉到訓詁原則問題:怎樣對待故訓?王力先生在《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中提出,要“重視故訓”:“古代的經生們抱殘守缺,墨守故訓,這是一個缺點。但是我們只是不要墨守故訓,卻不可以一般地否定故訓。訓詁學的價值,正是在於把故訓傳授下來”,“甚至唐宋人的注疏,一般地說,也是比較可靠的,最好是不要輕易去做翻案文章”。作爲一代訓詁大師,王念孫當然不會輕易去做翻案文章。但是司馬貞之說既然施之上下文而文從字順,我們難道不更有理由採納其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