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先生談方言研究

原创李榮语言学微刊

【編者按】

李榮先生是漢語方言學界的前輩大家。他本人博聞強記，治學嚴謹求實，爲文言簡意賅，許多有關方言研究的論述堪稱經典，廣爲後輩學者所稱頌。本文特地從李先生的三本論文集——《音韻存稿》、《語文論衡》、《方言存稿》中輯錄相關經典論述，以饗讀者。所錄內容主要側重於方言研究的理論和方法，並大致分類排列，至於其他具體方面的精彩論述，例如術語辨析、方言分區、語音分析、本字考證等，限於篇幅只好從略。先生所論雖然多就方言研究而言，但其實對于一般的語言學研究亦足具啟發意義。

壹

總論

研究方言跟研究語言基本上一樣，這叫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研究普通話有語音、詞彙、語法各方面，研究方言也是如此。並且研究方言比研究普通話有時候還要多一層功夫。爲什麼呢？方言最大的差別是口音不同，研究方言首先要記音。

（《關於語言研究的幾個問題》，《語文論衡》，第7頁）

方言的研究就是語言的研究，研究方法大同小異，沒有根本的差別。

（《漢語方言學會成立大會開幕詞》，《語文論衡》，第17頁）

研究方言，最好從自己的方言跟工作地點的方言入手，這樣做事半功倍，容易得到語言學各方面的訓練。

（《漢語方言學會成立大會開幕詞》，《語文論衡》，第17頁）

有人說什麼音不許變什麼音，這不行，少見多怪。不要受自己方言影響，要多研究方言，打開思路。

（《在漢語方言學會第二屆學術年會上的發言》，《方言存稿》，第14-15頁）

現在有少數人認爲資料工作低人一頭，研究工作高人一頭，這種看法，這種估價，恐怕不是很對頭的。一般的說，研究工作比資料工作複雜一點，創造性多一點。但實際上資料工作和研究工作有時候簡直不好分，不見得研究工作就比資料工作高多少。工作重要與否，不是看你的工作屬於哪一類，主要是看你怎麼做，主要是看你做的效果。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4頁）

貳

方言調查

研究方言首先就得調查，不能用印象替代調查。……方言調查一定得實地調查。……方言調查就得講實地調查，實地記錄，認真分析，認真研究。調查要反映實際，研究要打開思路。不能拿自己的印象去替代調查研究。

（《漢語方言學會成立大會開幕詞》，《語文論衡》，第17頁）

研究方言首先得調查方言。調查方言得實地調查，實地記錄，認真分析，認真研究。調查要反映實際，研究要打開思路。不能拿自己的印象去替代調查研究。

（《〈宜昌方言研究〉序》，《方言存稿》，第34頁）

調查方言就是搜集資料，這是研究方言的基本功。不會調查，怎麼說得上研究。方言的比較研究需要大家都調查，大家都寫調查報告，大家都研究。你不調查，就不會鑒別、使用別人的調查成果。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4頁）

方言研究以調查爲主。不調查方言就談不上研究方言。離開調查，方言研究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只有搜集新的語料，才能打開眼界，提高認識。只有親身調查方言，領略其中甘苦，才能理解並運用別人的調查成果。

（《漢語方言資料寶庫序》，《方言存稿》，第35頁）

方言調查首先要搞點的調查，面的調查材料不怕少，主要要能對得上。

（《在漢語方言學會第二屆學術年會上的發言》，《方言存稿》，第18頁）

叁

理論與事實

研究語言，研究方言，跟研究其他事物一樣，無非是六個字：擺事實，講道理。擺事實，講的是事實；講道理呢？那就是理論了。現在研究語言、研究方言，似乎有兩個偏向，一個是重視所謂理論，一個是輕視所謂理論。……我們認爲理論出於事實，並且接受事實的檢驗。可是有人把理論跟事實對立起來，好像理論比事實高。……能羅列事實，羅列的居然是事實。擺事實，講道理，六個字能做到三個字，這已經很不錯了。……認識事實都不容易，何況羅列乎。……連事實都羅列不清楚，怎麼好進一步討論理論呢？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8頁）

理論是一種假說（hypothesis），用平常的話說是一種看法或者說法。這種說法本身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理論有什麼作用呢？第一是總結過去的經驗。第二是解釋當前的現象，分析當前的問題。第三是指導未來的工作。具備這三種作用，至少具備三種之一，這才能叫理論。怎麼鑒別理論呢？剛才說了，理論出於事實，並且接受事實的檢驗。這就是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9頁）

天真的說法不是理論。……研究語言跟其他學問一樣，要觀察事實，不要先入爲主。研究方言不要用自己知道的方言，或者書本知識，或者教室裏講的金科玉律與衡量甚至懷疑其他方言，其他語言。……方言的韻母愛多就多，愛少就少，那是事實如此，並不是上帝規定的。語言現象是複雜的，我們的腦子也要複雜一點，天真的議論不能當真。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9-10頁）

有人輕視理論，他學了一點語音學，說我不管理論不理論，我就是記錄方言，研究方言。實際上他不研究理論，就是接受“流行”的理論。對他自己學的那一套，自覺性不夠。

正確的理論也像空氣跟水一樣，平常不覺得它的重要性。不通氣的時候，才知道空氣的重要。缺水的時候，才知道水的重要。

語言學理論是很重要，可是任何語言學理論都迷信不得。語言是變的，語言學理論也是變的。語言學理論的作用是幫助我們記錄分析語言。不能迷信一種流行的理論。

迷信一種流行的語言學理論是要上當的。研究語言的人千萬別忘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語言比語言學豐富，語言學的理論必須建立在語言事實的基礎上。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12-13頁）

肆

學風

宣讀論文要開門見山，討論要就事論事。不同的意見就說不同，相同的意見就說相同。擺事實，講道理。不揣摩別人的心理，不故意做翻案文章。這樣我們的學問就能進步。“學問者天下之公，見解者人心之異。”……做學問要容得起人家的批評，說“老兄你這錯了”。這是個寒暑表，是個溫度計。假定有人敢于當面說你錯了，這就是說他把你的度量估計得很高，總有八九十度。假定人人都不給你提意見，那就表示你這個人人緣不好，度量不大，容不得一點意見。

（《漢語方言學會成立大會開幕詞》，《語文論衡》，第18頁）

方言研究在分工上也有些矛盾。……不能畫地爲牢，說這一塊是我的。……不要認爲我研究了，你就不能再研究了。

還有在資料上也往往發生一些問題。不給別人看資料，反而要看別人的資料，等等。老實說，凡是看見資料就要保密的人，一定沒有多大能耐。……不要在資料上鬧意見。多做調查工作，提高自己的分析能力。同樣的原油，有人只能提煉出二十種產品，有人就能提煉出上百種產品。資料固然重要，更重要的還是分析能力。

（《漢語方言學會成立大會開幕詞》，《語文論衡》，第19頁）

還有門戶之見也妨礙團結。……學問是接力賽跑，徒弟在老師歇腳點起步。徒弟學會了老師的本事，加上自己的鑽研，後來居上，徒弟應該比老師強。……老師是應該尊重的。但是不能頂着老師的招牌給自己打掩護，開口閉口我的老師怎麼說。老師怎麼說，非得怎麼做不可，抱殘守缺，不容易進步。門戶之見引起無謂的派別之爭。

（《漢語方言學會成立大會開幕詞》，《語文論衡》，第20頁）

伍

寫作與表達

例子的重要性是怎麼強調都不過分的。要先想好例子，再表示意見。要是舉不出合適的例子，那種意見是站不住的。例子一擺呀，你的功夫就出來了。就能看出你的學力如何，見識如何。例子就好比商店櫥窗里陳列的商品。擺出來的都不怎麼樣，倉庫里的就可想而知了。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5頁）

我們分析語音不能說得很奇怪，要能用平常的話說出來。能用平常的話說明，離弄懂弄會也就不遠了。要說得挺玄挺玄的，就表示認識還需要提高。

（《方言研究中的若干問題》，《方言存稿》，第12頁）

學問要能直言之，一條一條地說，只有老手才能意會。

（《在漢語方言學會第二屆學術年會上的發言》，《方言存稿》，第19頁）

想的是氣體，說的是液體，寫的是固體。

（《颱風的本字》“後記”，《方言存稿》，第237頁）

陸

其他

研究語言文字，看的書不能限於語言文字。有些材料，可遇而不可求。無論是聽人說的，或者是從書上看到的，都要隨時把他記下來。這叫“勤筆免思”。否則，時過境遷，想也想不起來，找也找不到。

（《關於語言研究的幾個問題》，《語文論衡》，第8頁）

方言调查记录语言的现状，方言比较反映语言的历史。

（《分地方言詞典總序》，《方言存稿》，第167页）

方言的歷史比較研究如有文獻印證，猶如腳踏實地。早期方言韻書的重要性就在乎此。

（《〈渡江十五書〉序》，《方言存稿》，第116頁）

語音是變的。語音變化是有規律的。研究這種規律可以帮助我們認識語言的現狀，了解語言的歷史。

語音演變規律有些零碎的例外。例外考驗規律。通過例外的分析研究，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掌握規律。

（《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音韻存稿》，第107頁）

普通話在方言之中，又在方言之上。在方言之中，是說普通話也是一種方言。十億人口的國家，普通話不拿一個活方言做底子是無法推廣的。在方言之上，是說普通話是全國人民學習的對象。方言是一方之言，普通話是普遍通行的話。

（《普通話與方言》，《方言存稿》，第21頁）

近代語音的研究必須要把白話文學跟現代方言結合起來。

（《舊小說里的輕音字例釋》，《方言存稿》，第107頁）

注：一、原文既有用繁體字排版的，也有用簡體字排版的，本文統一用繁體轉錄。二、文中加粗字句爲編者所加。

參考文獻

李榮：《音韻存稿》，商務印書館，1982年。

李榮：《語文論衡》，商務印書館，1985年。

李榮：《方言存稿》，商務印書館，2012年。

作者：李榮

整理者：倪志佳

编辑：湛卢　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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