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努力加餐飯

孫玉文语言学微刊

努力加餐飯

《文選》卷二十九《古詩十九首》之一“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其中“餐飯”一詞李善不注，大概以爲這個詞很常見，不必加注。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選注的《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注釋“棄捐”以下兩句，在充分吸收前賢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加以識斷，認爲“棄捐勿復道”意思是“這些話都丟開不說”，“努力加餐飯”是“只希望在外的人自家保重”。所釋句意十分貼切，但是沒有解釋“餐飯”的字面意思，仍不能使人愜意。《漢語大詞典》食部“餐”下“餐飯”條，把“餐飯”釋爲名詞：“飯食。《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棄捐物復道，努力加餐飯。’《魏書•崔光傳》：‘致時饑渴，餐飯不贍。’”把後一例理解爲名詞是可以的，但是要加以論證，因爲也可以理解爲動詞；把前一例理解爲名詞則有欠斟酌。又《辭源》力部“加”字下“加餐”條：“多進飲食。多用爲勸人保重身體的客套話。《文選•古詩十九首》之一：‘棄捐物復道，努力加餐飯。’《後漢書》三七《桓榮傳》：‘願君慎疾加餐，重愛玉體。’”把“加餐飯”的“加餐”割裂出來，跟後一例的“加餐”合并爲一個條目，未安。

今按，“努力”當訓爲“盡力”，這裡可理解爲“盡量”。“加”應訓爲程度副詞。劉淇《助字辨略》卷二：“加，增多之辭也。”楊樹達《高等國文法》第六章《副詞》中，把“加”看作本來的表態副詞。古漢語中，有些行爲動詞可受程度副詞修飾。《漢書•文帝紀》：“朕親率天下民，十年於今，而野不加辟。”“餐飯”當訓爲動詞，意思是“吃飯”。“努力加餐飯”字面意思是“（您）盡量多吃飯吧”。言外之意是“盡量保重自己的身體吧”。其中“加餐飯”義同《後漢書•桓榮列傳》的“加餐”。“餐”和“飯”是并列複合詞。如果把“加餐飯”理解爲今天的“加餐”，則甚爲不辭。

中古“飯”已經上去別義了。明袁子讓《字學元元》：“飯，去聲，榖食曰飯；上聲，食之之謂飯。”《集韻》“飯”父遠切：“食也。”扶萬切：“《說文》：食也。”《集韻》“飯”上去兩讀都注“食也”，不易理解，當結合《廣韻》和《玉篇》以求其確解（見下）。“飯”作動詞用讀上聲，作名詞用讀去聲。名詞的“飯”，一度寫作“飰”，但是六朝後期，動詞的“飯”也寫作“飰”了。《禮記•曲禮上》：“三飯，主人延客食胾，然後辯殽。”《釋文》：“三飯，符晚反。下注《禮》‘飯以手’同。依《字書》食旁作卞，扶萬反；食旁作反，符晚反。二字不同。今則混之，故隨俗而音此字。”《儀禮•喪服》：“始食菜果，飯素食，哭無時。”《釋文》：“飯素，劉扶晚反。今本多作飰字。”則古本動詞不作“飰”。《爾雅•釋言》：“饙，餾，稔也。”注：“今呼𩛢飯爲饙。”“飯”《釋文》引作“飰”：“飰，字又作𩚳，俗作飯，同，符萬反。《字林》云：飯食也。扶晚反，飤也。”是以“飰”爲正字，“飯”爲俗字。可見“飰”本是爲名詞“飯”造的專用字。

“飯”作動詞，義爲“使吃，餵”，讀上聲。《史記•孝武本紀》：“乃為帛書以飯牛。”《正義》：“飯，房晚反。書絹帛上爲怪言語，以飼牛。”《漢書•韓信傳》：“至城下釣，有一漂母哀之，飯信。”顏師古注：“飯音扶晚反。”義爲“把米貝珠玉之類放入死者口中”，也讀上聲。《儀禮•士喪禮》注：“設巾，覆而爲飯之遺落米也。”《釋文》：“爲飯，於僞反，下扶晚反。”《漢書•遊俠傳》：“具記衣被棺木，下至飯含之物。”顏師古注：“飯音扶晚反。含音胡紺反。”義爲“吃飯”，也讀上聲。《儀禮•士昏禮》：“三飯卒食。”《釋文》：“三飯，扶晚反。”《特牲饋食禮》：“尸三飯，告飽。”《釋文》：“三飯，扶晚反。注及下同。”《釋文》：“三飯，扶晚反。注及下同。”《漢書•高帝紀》：“漢王輟飯吐哺。”注：“飯音扶晚反。”指停下吃飯這一動作。《後漢書•彭寵傳》：“父宏，哀帝時爲漁陽太守，偉容貌，能飲飯，有威於邊。”李賢注：“飯音扶遠反。”

“飯”上去別義，漢代已經出現了。上聲爲動詞。董仲舒《士不遇賦》叶“踐，飯（‘誡三日而不飯’），返，轉，善，褊，展，顯，辨”，秦嘉《留郡贈婦詩》叶“蹇，晚，遠，返，飯（‘臨食不能飯’），勉，轉，卷”，佚名《賈父歌》叶“晚，反，飯（‘今見清平，吏不敢飯’）”。去聲爲名詞。枚乘《七發》叶“飰，散（‘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摶之不解，一啜而散’）”，傅毅《七激》叶“膳，饌，飯（‘鳧鴻之羹，粉梁之飯’）”，蔡邕《胡公夫人哀贊》叶“飯（‘目不臨此氣絕兮，手不親夫含飯’），見”。《淮南子•地形訓》：“縣圃，涼風，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高誘注：“樊讀如麥飰之飰。”這表明“飯”有別義的異讀，此讀去聲。“行行重行行”的“努力加餐飯”出現的韻腳字組是“遠，緩，反，晚，飯”，均爲上聲。據此，“飯”應該是動詞，不是名詞。

“餐飯”連用，古多用作動詞。《後漢書•循吏列傳》：“（任誕）每時行縣，輒使慰勉孝子，就餐飯之。”李賢注：“飯音扶晚反。”這無疑以“餐飯”爲動詞。《樂府詩集•相和歌辭•飲馬長城窟行》：“長跪讀素書，書中竟如何？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思。”“加”跟“長”都是副詞，“餐飯”跟“相思”都是動詞性結構。宋本《玉篇》食部：“飯，扶晚切，餐飯也。又符萬切，食也。”則“餐飯”爲動詞。《廣韻》上聲扶晚切“飯”下注：“飯，餐飯。《禮》云‘三飯’是。”也以“餐飯”爲動詞，又舉“三飯”爲例。“三飯”在《儀禮》《禮記》中都用作動詞性結構，意思是吃三口飯，例如《禮記》“三飯”共出現四次，均作動詞。《漢書•外戚傳》：“子夫上車，主拊其背曰：‘行矣！強飯勉之。’”顏師古注：“飯音扶晚反。”“強飯”意思跟結構均同“加餐飯”，“強”跟“加”都是修飾語，“餐飯”義同“飯”，都是動詞。

節選自《語詞札記十則》

原載《語言學論叢》第21輯，商務印書館，1998

封面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孫玉文

編輯：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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