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鷓鴣天·元夕有所夢》:“春未緑,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其中“鬢先絲”與“春未綠”相對,指鬢髮先變得像如素絲一般白,可以看出“絲”凸顯了其語義中“白”的特徵,在語境中成爲“白”的代稱。這種比喻是固定化的,與其修飾對象有密切聯繫。
古代文學作品中,“絲”作爲喻體,既有描摹事物形態的,也有描摹事物顏色的。將“鬢”比喻成“絲”時,往往凸顯“絲”的顏色特徵,這種聯繫是逐漸形成的。
“絲”本有白色之特徵,未染之絲爲白色。《詩·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絲五紽。”《墨子·所染》:“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嘆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而已則爲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賈誼《新書·連語》:“故其可憂者,唯中主爾。又似練絲,染之藍則青,染之緇則黑。”“素絲”、“練絲”皆指未染之白絲。
上古時期“絲”和鬢髮白色之間未形成固定聯繫,人們往往直接用“白”字形容鬢髮之白。例如《史記·司馬相如傳》:“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以“白首”代指頭髮全白。他如東漢王逸《九思·憫上》:“鬚髮薴顇兮顠鬢白。”《漢書·五行志》:“(哀帝建平四年)又傳書曰:‘(西王)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髪。’……白髪,衰年之象。”《漢書·蘇武傳》:“武留匈奴凡十九嵗,始以彊壯出,及還,須髪盡白。”王充《論衡·無形》:“凡可冀者,以老翁變爲嬰兒,其次白髪復黒,齒落復生,身氣丁彊,超乗不衰,乃可貴也。”到魏晉至南北朝早期,仍很少用“絲”形容鬢髮之白。試看一些例句是如何表示鬢髮之白的:《三國志·吳書·陸凱傳》:“所以勤勤數進苦言者,臣伏念大皇帝創基立業,勞苦勤至,白髮生於鬢膚,黃耇被於甲冑。”東晉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十六:“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責子》:“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雜詩二十首》之七:“玄鬢早已白,素標插人頭。”宋鮑照《代貧賤愁苦行》:“盛顔當少歇,鬢髪先老白。”可見到了南朝早期,形容頭髮之白仍然多用“白”。
南北朝時期,“絲”與白髮之間的聯繫通過文人作品中的修辭體現出來。齊王融《有所思》:“欲知憂能老,爲視鏡中絲。”“鏡中絲”指鬢髮,很可能是通過“絲”的形態(“纖細”)和顏色(“白”)兩方面與鬢髮形成聯繫,照應上句“老”,不過也不能排除“絲”僅通過形態相似與“鬢髮”聯繫的可能,這種情況下“鬢髮白”是通過詩句的言外之意傳達的。梁何遜《秋夕歎白髮》詩:“絲白不難染,蓬生直易扶。唯見星星鬢,獨與眾中殊。”“蓬”與“絲”都與鬢髮形成對比關係。古人常用“蓬”形容頭髮之亂,或濫觴於《詩·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與“蓬生”相對之“絲白”雖然沒有直接使用“絲”比喻“白髮”,卻以“絲白不難染”反襯白髮難復黑的傷感。此亦可見以“絲”描摹頭髮時與“顏色變白”產生了相似性的聯繫。
“絲”直接作爲“白髮”的喻體乃至代稱,反映二者之間聯繫的加強。南齊王常侍《離夜》詩:“懷人忽千里,誰緩鬢徂絲。”“徂”即到往,是一個動態的過程,鬢髮的形態本來就如絲,自然不可能再變成絲,“絲”只能表示凸顯出“白色”特徵的鬢髮。同類例證如梁范雲《當對酒》詩:“方悅羅衾解,誰念髪成絲。”陳代孔範《和陳主咏鏡詩》詩:“懷恩未得報,空歎髪如絲。”“髪成絲”、“空歎髪如絲”其中的“絲”都當指白髮,作者都是藉這一衰老的表徵感歎年華之流逝。
南北朝時期“絲”與“白髮”之間的關聯還沒有固定下來,一方面用“絲”比喻白髮的用例並不常見,根據對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考察,漢魏晉南北朝詩歌中可以確定用“絲”比喻“白髮”的用例僅有以上所舉《離夜》、《當對酒》和《陳主咏鏡詩》中的3例。另一方面,“絲”常用於比喻或代稱纖細的事物,同樣可以用來描摹頭髮的形態,《吳聲西曲·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髪披兩肩。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此青年女子之歌,“絲髪”之絲不可能指頭髮之白,只能是描摹其形態。梁劉孝威《和定襄侯初笄》詩:“合鬟仍昔髪,略鬢即前絲。從今一梳罷,無復更縈時”,寫女子及笄,“前絲”當指舊日的髮絲,“絲”是指代同樣纖細的頭髮,不可能表示白髮。《子夜四時歌·黃生曲》:“崔子信桑條,餒去多餒還。爲歡復摧折,命生絲髮間。”“絲髪間”指狹窄僅容絲髪之縫隙,側重指其纖細。除了比喻纖細的頭髮,“絲”也可以比喻其他事物,梁沈約《春思》(又作“春詠”、“詠春”)詩:“杨柳亂如絲,綺羅不自持。”劉邈《折楊柳》詩:“高樓十載別,楊柳擢絲枝。”這是以“絲”描摹柳枝纖細柔軟之貌。“絲”還可來比喻眼淚,梁武帝蕭衍《代蘇屬國婦》詩:“帛上看未終,臉下淚如絲。”這裏用“絲”的“長”、“牽連不斷”的特性,描摹眼淚纖細而長流不斷之貌。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漯水》:“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長二尺餘,細如絲,色白,時時出外,以水逐而沃之則死,取其毛績以為布,謂之火浣布。”“細如絲,色白”分拆成二句,說明“絲”並不能直接表達“色白”的意義,“絲”仍舊用作纖細事物的喻體。可見,至少到梁代,“絲”作爲喻體,所比喻的本體不同,所凸顯的特徵各有差異,並沒有和所比喻的事物形成固定的聯繫。
到唐代,“絲”與“白髮”之間的聯繫逐漸固定下來。有時“絲”前有表示“白”的形容詞,杜甫《人日》詩:“蓬鬢稀疏久,無勞比素絲。”白居易《歎老》詩:“我有一握髪,梳理何稠直。昔似玄雲光,今如素絲色。”李賀《咏懷》詩:“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有時單獨一個“絲”足以表達“白”的含義,詩歌中“鬢如絲”一類寫法幾乎成爲頭髮變白的固定表達,常常用來抒發人們對歲月遲暮的憂慮。盧照鄰《五悲》詩:“青青子衿兮時向晚,黄黄我綬兮鬢如絲。”《悲夫》詩:“木葉落兮長年悲,紅顔謝兮鬢如絲,王孫來兮何遲遲,思公子兮涕漣洏。”“鬢如絲”分别與“時向晚”、“紅顔謝”相對,可知“絲”當表示頭髮之白。張九齡《初發道中寄逺》詩:“壯圖空不息,常恐鬢如絲”,杜甫《醉時歌贈廣丈館博士鄭虔》詩:“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白居易《寄題廬山舊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侶》詩:“三十年前草堂主,而今雖在鬢如絲”,又《悲哉行》:“縱有宦達者,兩鬢已成絲”,又《曲江感秋》:“暗老不自覺,直到鬢成絲”,又《再到襄陽訪問舊居》:“昔到襄陽日,髯髯初有髭。今過襄陽日,髭鬢半成絲”。或以“絲”直接代稱白髮,如白居易《和集賢劉學士早朝作》:“從此摩霄去非晚,鬢間未有一莖絲”,杜牧《陝州醉贈裴四同年》:“自笑與君三歳别,頭銜依舊鬢絲多”,李商隱《楊本勝說於長安見小男阿袞》:“語罷休邊角,青燈兩鬢絲”,戴復古《嘗稻有懐舍弟》:“力田未足輸官府,念爾徒搔兩鬢絲”,等等。可以認爲,此時“鬢”與“絲”之間通過顏色上的相似性已經形成了較爲固定的聯繫,從而以“絲”直接指“白髮”。
“鬢”與“絲”通過顏色上的相似形成固定的聯繫,使得“絲”在特定語境下能夠作謂語表示“生長出白髮”。吳文英《阮郎歸·贈盧長笛》:“驚物換,歎星移。相看兩鬢絲。”“鬢絲”指鬢髮變白。文首所提及的“春未綠,鬢先絲”的“絲”正是這種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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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悅
編輯:翔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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