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敕瑞：“物開地牙”訂辯
“物開地牙”見於《說文·竹部》“管”字，其文曰：“管，如篪六孔，十二月之音，物開地牙，故謂之管。從竹官聲。”段玉裁注：“‘物開地牙’四字有脫誤，當作‘物貫地而牙’，‘貫’‘管’同音，‘牙’‘芽’古今字，古書多云十一月物萌，十二月物牙，正月物見也。”桂馥《義證》：“‘物開地牙故謂之管’者，‘開’當作‘貫’，‘管’‘貫’聲相近，凡言‘故謂之’者皆兼聲。”
由於“物開地牙”文意不太通順，於是段氏疑此四字有脫誤，把“物開地牙”改作“物貫地而牙”；桂馥亦以爲“開”當是“貫”字誤。他們改訂的根據均是應劭《風俗通義·聲音》，其文曰“管，漆竹，長一尺，六孔，十二月之音也，物貫地而牙，故謂之管。”段氏據此改“開”作“貫”外，還增加了一“而”字，可見其所謂“脫”是指脫去“而”字，其所謂“誤”是指“貫”誤作“開”。桂馥與段氏相同的是，他亦認爲“物開地牙”中的“開”是“貫”字誤；桂馥與段氏不同的是，他不認爲“物貫地牙”有脫文，所以他並未據《風俗通義》增加“而”字，這是他比段氏更顯謹慎的地方。我們認爲“而”字不必添補，或於“牙”前添補“生”字（《說文解字詁林》第4933页），則更是以不誤爲誤了。“牙”爲“芽”之古字，本可作動詞用，義爲萌芽、生長。“牙”的這種用法古籍中並不少見，他如《漢書·律曆志上》：“呂，旅也，言陰大，旅助黃鐘，宣氣而牙物也。”《後漢書·蔡邕傳》：“利端始萌，害漸亦牙。”
段、桂二氏把“開地”改作“貫地”，除了《風俗通義》的證據，我們尚可舉出其他文獻例證。例如《釋名·釋樂器》：“笙，生也，象物貫地而生也。”[1]《說文》之“物貫地牙”猶《釋名》之“物貫地而生”。又如《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其器疏以達。”鄭玄注：“器疏者刻鏤之，象物當貫土而出也。”《說文》之“物貫地牙”猶《禮記》鄭註之“物貫土而出”。“物貫地而生”、“物貫土而出”與“物貫地牙”意思一致，即萬物穿破土壤生出萌芽。
把“物開地牙，故謂之管”中的“開”改作“貫”，不僅文意通順，而且以“貫”訓“管”亦合乎聲訓原則。我們翻檢許書得19條“故謂之”例（詳參附錄），基本符合桂馥所揭明的“凡言‘故謂之’者皆兼聲”體例。例如《耒部》：“耤，帝耤千畝也。古者使民如借，故謂之耤。”“耤從母鐸部”聲訓爲“借精母鐸部”。《鼓部》“鼓，郭也。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故謂之鼓。”“鼓見母魚部”聲訓爲“郭見母鐸部”。《九部》：“馗，九達道也。似龜背，故謂之馗。”“馗群母幽部”聲訓爲“龜見母幽部”。“貫”“管”音近義通，兩字常可通用，例如《禮記·樂記》：“樂統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史記·樂書》引作：“樂統同，禮別異，禮樂之說，貫乎人情矣。”《說文》“管”字以“貫”訓“管”，正合聲兼義原則，因此王筠《句讀》亦首肯段、桂二氏之說，主張把“物開地牙，故謂之管”改作“物貫地牙，故謂之管”。
三堂會審，似可結案定讞。但是我們猶有疑焉，“開”與“貫”形既不同、音亦遠隔，兩字何緣致誤？私意以爲《說文》今本作“開”固然非是，但訂“開”爲“貫”亦非本來面目；“開”當是“關”字誤，原文當作“物關地牙，故謂之管”。
首先，“開”改訂爲“關”符合聲訓。以“貫”訓“管”符合聲兼義原則，以“關”訓“管”亦符合聲兼義原則。“關”與“管”古音都是見母、元部，典籍中兩字多相通用。例如《墨子·耕柱》：“古者周公旦非關叔，辭三公東處於商蓋，人皆謂之狂。”畢沅注：“‘關’即‘管’字借音。”“關叔”即“管叔”，“關”通“管”。又如《左傳·僖公三十二年》：“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畢沅以爲“管”即“關”字。古籍中既有“關鍵”亦見“管鍵”，例如：《淮南子·道應》：“故老子曰：善閉者，無關鍵而不可開也。”《周禮·地官司徒下》：“司門掌授管鍵，以啟閉國門。”又見“關籥”亦見“管籥” 例如：《呂覽·孟冬紀》：“坿城郭，戒門閭，修楗閉，慎關籥。”《禮記·月令》：“壊城郭，戒門閭，修鍵閉，慎管籥。”“關鍵”猶“管鍵”、“關籥”猶“管籥”，“關”“管”聲同義通。
“管”既有管鍵義，也有管樂義,因此“管籥”既可指管鍵，也可指管樂。例如《國語·越語下》“請委管籥屬國家。”韋昭注：“管籥，取鍵器也。”此“管籥”爲管鍵。《莊子·盜蹠》“今富人耳營鐘鼓管籥之聲。”成玄英疏：“管籥，簫笛之流也。”此“管籥”爲管樂。表示管樂之籥，初文作“龠”，因管樂多由竹爲，故後世慣用“籥”字；表示管鍵之籥，本字作“”，因改木制爲金屬，故後世慣用“鑰”字。由此可見，古代管樂與管鍵兩種器物之間或有內在聯繫。
“關”“管”聲近義通，文作“物關地牙，故謂之管”，“關”訓“管”，正符合聲訓原則。
其次，“開”改訂爲“關”切合文意。“物關地牙”之“關”義爲貫穿，“關地”義同“貫地”，謂穿地破土。“關”之貫穿義，古籍並不罕見。例如《禮記·雜記》：“古者貴賤皆杖，叔孫、武叔朝見輪人以其杖關轂。”孔穎達疏：“關，穿也。”司馬遷《報任安書》：“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張銑注：“關，穿也。”《漢書·王嘉傳》：“大臣括髮關械，裸躬就笞。”顏師古注：“關，貫也。”
“關”服虔《通俗文》或作“”，[2]“
”與“擐”形音皆近，“
（即關）”有貫穿義，“擐”亦有貫穿義。[3]例如《左傳·成公二年》：“擐甲執兵，固即死也。”杜預注：“擐，貫也。”《國語·吳語》：“夜中，乃令服兵擐甲。”韋昭注：“擐，貫也。”《顏世家訓·書證》：“‘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4]“貫”可訓“擐”，“擐”亦可訓“貫”，例如《資治通鑒·晉紀九》：“聽命貫甲以待之。”胡三省注：“貫甲，擐甲也。”
“關”“擐”“貫”聲近義通，皆有貫穿義。“關”之貫穿義，注家偶有誤解。即以《說文》爲例，《弓部》：“彎，持弓關矢也。從弓䜌聲。”諸家多訓“關”爲“彎”。然而如果此“關”訓作“彎”，則此句當如王筠所說作“持矢關弓也”，因爲“弓”可彎而“矢”不可“彎”。其實此處“關”當作貫穿解，“持弓關矢”義爲執弓穿箭（即把箭矢貫穿於弓弦），此爲射事之始；《說文·弓部》“彎”後所列“引”字訓爲開弓，乃爲射事之中；“引”後所列“弙”字訓爲滿弓，此爲射事之終。此許書所謂分別部居、不相雜廁，井井如一部文字處。
“關”的本義，許慎釋爲“以木橫持門戶也”，即用木棍橫貫門戶。古無門鎖僅有門關，故後世言“上鎖/下鎖”，古時曰“上關/下關”。“關”之貫穿義即由本義（以木貫門）引申而來，“關”有“穿”義，因此“關”“穿”亦見同義連用，例如《論衡·程材》：“春秋、五經，義相關穿。”錢大昕云：“‘關穿’猶言‘貫穿’也。”
“關”“貫”聲近義通，“物關地牙”猶“物貫地牙”，謂萬物穿土萌芽。由此可見，改“開”作“關”，契合文意。
再是，“開”改訂爲“關”亦有文例可證。古人為文，有兩句文意相似而用字不同例。譬如：
這種或用“關”、或用“貫”的異文例，秦漢時期的文獻並不少見。他如：
“彎弓”猶“貫弓”[5]。《史記·伍子胥列傳》：“伍胥貫弓執矢嚮使者，使者不敢進，伍胥遂亡。”司馬貞《索隱》：“劉氏音‘貫’爲‘彎’。”“彎”“貫”通用，因此《史記》中或作“彎弓”、或作“貫弓”：
以木穿門猶如以矢穿弓，因此“關弓”猶“貫弓（即彎弓）”；以木穿門亦如以體穿衣[6]，因此“關於足”猶“貫於足”。一如《史記》作“關於足”而《漢書》作“貫於足”、《新序》作“關弓”而《韓詩外傳》作“彎弓（即貫弓）”，《說文》作“物關地牙”而《風俗通義》作“物貫地而牙”合情合理，符合當時普遍存在的“關”“貫”異文文例。
最後，我們要舉證“關”“開”兩字易誤，以加固本文的論點。唐慧琳《一切經音義》卷30“關綴”條曾言及譯經中“關”字多從弁作“閞”，“閞”爲“關”字俗體。“閞”與“開”形似，兩字容易訛誤。例如《荀子·臣道》：“曉然以至道而無不調和也，而能化易，時關內之，是事暴君之義也。”楊倞注：“‘關’當爲‘開’，傳寫誤耳。”此爲“開”誤作“關”例。又如賈誼《新書·匈奴》：“使者反，因於要險之所多爲鑿開。”孫詒讓案：“此蒙上文‘關市’而言，‘開’當作‘關’。”此是“關”誤作“開”例。《史記·西南夷列傳》有“及漢興，皆棄此國而開蜀故徼。”《漢書·西南夷傳》作“及漢興，皆棄此國而關蜀故徼。”两句之微殊，只在《史記》作“開”而《漢書》作“關”，王念孫考證當從《漢書》作“關”，《史記》“開”乃“關”字形誤，此言秦時常於諸國置吏，及漢興皆棄此諸國，而僅以蜀故徼爲關。
《說文·竹部》“管”字條之“物開地牙”，其中“開”亦是“關”字形誤。段玉裁、桂馥、王筠三家徑據《風俗通》校“開”爲“貫”字，僅得其意而未得其字，可謂未達一間。朱駿聲雖然注意到“關”“毌”可相通假，[7]但他認爲此處仍“當作‘物毌地牙’，以聲訓也”，殊不知“物關地牙”亦是聲訓。[8]
丁福保（民國）：《說文解字詁林》，《說文解字詁林》編纂處，1928。
段玉裁（清）：《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慧 琳（唐）：《一切經音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金 鶚（清）：《釋“貫”》，載江藩《經解入門》卷八“附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
錢大昕（清）：《十駕齋養新錄》，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孫詒讓（清）：《札迻》，中華書局，1989。
王觀國（宋）：《學林》，中華書局，1988。
王 力 1982：《同源字典》，商務印書館，1991。
王利器1981：《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
王念孫（清）：《讀書雜誌》，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王先謙（清）：《釋名疏證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說文·毛部：，以毳爲
，色如虋，故謂之
。（
明母元部，虋明母文部）
[1]“管”爲十二月之音，“笙”爲正月之音，十二月與正月正當陰消陽長之時，古人以此時象徵萬物破土而生。
[2]轉引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590頁“關”字條。
[3]《說文·手部》：“擐，貫也。從手瞏聲。”《一切經音義》卷81“樌體”條曰：“上關患反，《考聲》云：‘穿衣也。’傳文作‘檈’。”“檈”猶“擐”，六朝木旁與手旁多相通用。
[4]古制大概衣服、被衾同物，“被”爲寢衣、“衣”即是被。故上古著衣或言“衣”或言“披衣”；後世衣有領袖，故著衣或言“貫衣/擐衣”，後又以“穿衣”替換“貫衣”。
[5]宋代王觀國《學林》卷十有“彎關貫”一條，詳明三字依其聲類相互假用之例。
[6]包括戴帽、穿鞋亦可用“貫”。
[7]“毌”即“貫”字初文。拙稿初成，見王念孫於《讀書雜誌》卷六“《史記》雜誌”一雙行夾註中曾提及“物開地牙”之“開”或是“關”字誤，可謂先得吾心。
[8]《儀禮·鄉射禮》：“司射遂進由堂下北面，命曰：不貫不釋。”鄭玄注：“古文‘貫’作‘關’。”《墨子·號令》：“門有吏，主者門里，管閉。”孫詒讓《閒詁》引蘇云：“‘管’‘關’古通用。”
[9]此條“匣母之部”與“坼透母鐸部”聲音遠隔，不合聲訓。但是段注認爲此條有誤，校爲“
，坼也。從攴從廠，廠之性坼，果孰有味亦坼，故從未。”
作者：胡敕瑞
编辑：苕碧居主 佳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