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初之發聲爲阿(a);世界各國字母多以阿爲建首;阿音爲一切音之根本,此語言學之公論也。
《廣韻》二百六部,陰聲之部七十。依今音讀之,此七十部中屬於純粹阿音者,惟麻馬禡三韻。(以後統稱“麻韻”或“麻部”)然麻韻諸字,以古韻條理分析之,其什之七八當隸魚虞模部,什之二三當隸歌戈部,故麻韻爲閏餘之音,無獨建一類之實。今魚虞模部之字多讀u音或ü音,歌戈部之字多讀o音;若以麻韻諸字散歸此二部,則是中國古語竟無純粹阿音之字,豈非大奇!
依余研究之結果,則唐宋以上,凡歌戈韻之字皆讀a音,不讀o音;魏晉以上,凡魚虞模韻之字亦皆讀a音,不讀u音或ü音也。
中國文字以形爲主,無記音之符,故語音之變遷爲尤易。近世學者據諧聲偏旁及經典中有韻之文以考古韻,所得甚多。然偏旁及韻文之功用,至考見古今韻分部之異同而止。若古某部之當讀某音,其與今讀之差别如何,則雖徧稽舊籍,無由得確實之証明。是故,吾人知唐宋之音歌戈麻爲一攝矣;然歌麻同攝云者,爲當讀歌如今音之麻乎,抑讀麻如今音之歌乎?進而求之,吾人又知周秦漢魏之音魚虞模馬爲同部矣;然魚馬同部云者,爲當讀魚如今音之馬乎,抑讀馬如今音之魚乎?此從來學者所未及也。
夫古之聲音既不可得而聞,而文字又不足以相印証,則欲解此疑問者,惟有從他國之記音文字中求其與中國古語有關者而取爲旁証而已。其法有二:——
一則就外國古來傳述之中國語而觀其切音之如何,
一則就中國古來音譯之外國語而反求原語之發音,
是也。試舉余研究之結果分論如下:
何以知唐宋以上凡歌戈韻之字皆讀a音也?
考日本之有漢籍在西晉初,而其采漢字以制“假名”爲切音之用在唐之季世;日本之所謂“漢音”,正六朝唐人之讀音也。今觀“假名”五十音中,其代表a,ka,sa,ta,na,ha,ma,ya,ra,wa十音者,用“阿,加,左,多,那(亦作“奈”),波,末,也,羅(亦作“良”),和”十字,即屬于歌韻者五字,屬于戈韻者二字,屬于麻韻者二字,屬于入聲末韻者一字。夫依聲託事,必取其聲之相近者;縱有一二通假之字不必與本音全相吻合,要其大體當不甚違異。今“a列”十字中取材于歌戈者七字,則歌戈之必與a音相諧可知。難者或謂“假名”之用,但取以爲寫音之記號,與本字無涉。乃日本音注漢字,凡屬歌戈麻韻者,一律以“a列”諸音爲切,則必當時教授漢字者其讀音固如此也。夫謂日本之五十音不足以盡漢音之變,故以“假名”切漢字,無論如何精密,終不免若干之轉訛,斯固然矣。然漢音之爲日本所闕或其所不能區分者,彼乃不得不以類似之音當之;若其同具之音,則譯對之際,自當求其適合。假令歌戈韻之字在爾時漢讀已爲o音,彼何難取“o列”諸音爲切,而必故用此不諧之“a列”以相代耶?
謂日本之所謂“漢音”未足據,則試更求古代西人譯語以証之:——
第九世紀——即我晚唐時代——阿剌伯商人所著“中國遊記”,或稱:“中國濱海方面與sīla諸島爲界,其民白皙,臣屬中國,自言,‘若闕朝貢,國必不雨’,惜我國人無親歷其地者。”(Suleyman氏游記,見Reinaud氏《阿剌伯及波斯人印華旅行叢談》卷一。)此必指朝鮮。是時半島全部方在新羅王國統一之下,中國亦稱之曰斯羅。(《南史·新羅傳》)阿剌伯人所記,既非出自身經,則必得之中國人之傳述。古音“斯”讀如si,sīla之爲“斯羅”譯音,毫無疑義。此唐人讀“羅”爲la之証矣。
又,阿剌伯人之知日本,亦在是時,而名之曰“Wāqwāq”。西人治東故者,或以此爲日本語“Wa-koku”(倭國)之音轉。(Vander Lith及Devic氏《印度異聞錄》)余按,日本無自號“倭國”之事;“倭國”云者,正自古中國人稱日本之名;阿剌伯此語亦必直接譯自漢文。此又唐人讀“倭”爲wa之証矣。
不第此也。馬哥博羅以宋元之際來遊中國,其時中原音韻,已漸開近世語音之端;今觀其書所紀地名,如Cacianfu之爲河中府,Cacanfu之爲河間府,皆明白可據,(M. G. Pautier氏博羅本書注第二册)而譯“河”作“ca”,乃與日本所謂漢音“河”爲“ka”者完全一致,(“河”從“可”聲,古音當屬溪母。)東西互証,有以明其必非偶合,則讀歌如麻,雖元初猶有未變者矣。
凡此皆就外國人所傳中國語音言之。
(未完待續)
編輯: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