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討論四個問題。(一)討論“兮”與“可”本為一詞;(二)證明“歌”源於“可”,“兮”就是古歌的遺蹤;(三)論證“可”具有應和、呵責、感歎三種功能;(四)證明中古的某些“何”對應上古的“兮(可)”。四個問題構成本文的四個部份。
一、“兮”與“可”
“兮”作為語氣詞或用於句中、或用於句末,多見於《詩經》《楚辭》等傳世文獻[1]。見於《詩經》的,例如:
1)“蘀兮蘀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鄭風•蘀兮》)
2)“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衛風•氓》)
3)“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邶風•擊鼓》)
1)2)3)三例分別代表《詩經》“兮”字使用的三種句型:1)“兮”字用於單詞後,位置在句中或句尾;2)“兮”字用於某一單句句尾;3)“兮”用於每一單句句尾[2]。見於《楚辭》的,例如:
4)“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九歌•國殤》)
5)“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離騷》)
6)“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九章•橘頌》)
4)5)6)三例分別代表《楚辭》“兮”字使用的三種句型:4)每句均用一“兮”字,“兮”字置於句中,《九歌》十一篇概用此型;5)兩句用一“兮”字,“兮”字置於上句(即單句)句末,《離騷》通篇用此型、《九章》也多用此型;6)兩句用一“兮”字,“兮”字置於下句(即偶句)句末,唯有《橘頌》通篇用此型[3]。
“兮”在《切韻》《廣韻》中都列為“齊”韻,反切為“胡雞反”,古音学家如段玉裁、朱駿聲等将其歸入支部。孔廣森則歸入歌部,他在《詩聲類》卷七中說:“‘兮’,唐韻在十二齊,古音未有確證。然《泰誓》‘斷斷猗’,《大學》引作‘斷斷兮’,似‘兮’‘猗’音義相同。‘猗’古讀‘阿’,則‘兮’字亦當讀‘阿’。”孔氏把“兮”歸入歌部,“兮”與“猗”的異文是一個重要證據[4]。
“兮”與“猗”的異文唐人早有关注,《尚書·秦誓》:“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伎。”顏師古《正義》云:“‘猗’者足句之辭,不為義也。《禮記•大學》引此作‘斷斷兮’。‘猗’是‘兮’之類。《詩》云‘河水清且漣猗’是也。”[5]《莊子·大宗師》:“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陸德明《釋文》引崔豹注曰:“猗,詞也。‘猗’猶‘兮’也。”其實“猗”“兮”記錄的應是同一個詞。《呂氏春秋•音辭》:“歌曰‘候人猗兮’,實始作為南音。”句中“兮”字當是注文闌入,原文應作“候人猗”。俞樾曰:“無‘兮’字是也,‘猗’即‘兮’字,不當並用。”
除傳世文獻中可見“兮”與“猗”的異文外,出土漢簡中也見“兮”的異文“旑”“旖”,例如:
7)“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詩經•邶風•簡兮》)=
“父旑母旑,畜我不卒。”(阜陽漢簡《詩經》)[6]
8)“簡兮簡兮,方將萬舞。”(《詩經•邶風•簡兮》) =
“簡旑簡旑,方將萬舞。”(阜陽漢簡《詩經》)
9)“湛兮,似或存。”(傳世傅奕本《老子》)=
“湛旖,佁或存。”(北大漢簡本《老子》)[7]
10)“淵兮,似萬物之宗。”(傳世傅奕本《老子》)=
“淵旖,佁萬物之宗。” (北大漢簡本《老子》)
馬王堆出土漢代帛書中[8],還可見到不少“兮”的異文“呵”,例如:
11)“湛兮,似或存。”(傳世傅奕本《老子》)”=
“湛呵,佁或存。”(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
12)“淵兮,似萬物之宗。”(傳世傅奕本《老子》)=
“淵呵,佁萬物之宗。”(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9]
郭店戰國楚簡《老子》中有一個語氣詞“可” [10],與別本中的“兮”“呵”“旖”形成異文:
13)“古道□□□,淡可亓無味。”(郭店楚簡本《老子》)=
“道之出言,淡兮其無味。”(傳世傅奕本《老子》)=
“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呵其無味也。”(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
“道之出言,曰淡旖其無味。”(北大漢簡本《老子》)
“旖”從㫃、奇聲,“旑”當是“旖”之簡省,“猗”或是“旑”的誤寫[11]。“旑”“旖”皆從奇得聲,而“奇”又從“可”得聲,“呵”也從“可”得聲。上博簡(八)有一篇擬名為《李頌》的楚辭體作品,其中使用了較多的語氣詞“可”[12],“可”所在的句型同於《橘頌》中“兮”所在的句型,請比較下例:
14a) 木斯獨生,秦朸之間可。𠄨(亙)植兼成,欦亓不還可。深利冬豆,誇亓不弍可。亂木曾枳,𡩻毀︱(彰)可。(《李頌》)
14b)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 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橘頌》)
由傳世文獻的異文可知“兮”用同“猗”,由漢代簡帛可知“兮”用同“旖、旑、呵”,由戰國楚簡可知“兮”用同“可”。隨著出土文獻時代的推前,“兮”的原貌越來越清晰。“兮”“可”皆從“丂”得聲:
《說文•兮部》:“兮,語所稽也。從丂,八象氣越亏也。凡兮之屬皆從兮。”
《說文•可部》:“可,肎也。從口、丂,丂亦聲。凡可之屬皆從可。”
古文字學者認為“丂”像枝柯、柄柯之形[13],“丂”即“柯”的本字。表肯否、感歎的“可”,最初是借用枝柯、柄柯之字,後來在“丂”上添加“口”旁而作“可”字,是為假借字而專造的字[14]。古文字形正反不拘,正反字形可互為異體,正如“可”可反作“叵”[15],其初文“丂”也可反作“”。《說文》並收“丂” “”兩字:
《丂部》:“丂,氣欲舒出,勹上礙於一也。丂字古文以為亏字,又以為巧字。”
《丂部》:“,反丂也。讀若呵。”
許慎對“丂”的字形分析未必正確,但他認為古文以“丂”為“亏(即于)”字,又認為反丂之“”讀若“呵”,這些說法或有所本。“亏(即于)”古音為匣紐魚部[16],“丂(即柯)”古音為見紐歌部。根據汪榮寶(1923)的研究,古魚、歌兩部本同韻,“丂(即柯)”“亏(即于)”皆讀如“啊”。而反丂之“”讀如“呵”,正好與“丂(即柯)”“亏(即于)”的讀音相合。
“兮”是在“丂”上增添象氣舒越的“八”旁,“可”是在“丂”上增添發氣出聲的“口”旁。氣舒之“八”為結果,出氣之“口”為工具。漢字表結果的偏旁與表工具的偏旁多可互換,例如 “㰤”同“呵” 、“歑”同“嘑” 、“歎”同“嘆”、“歗”同“嘯”、“欦”同“吟”等等。“兮”“可”兩字所從之形既通(“八”通“口”),所從之聲又同(同“丂”聲),加之以上所揭大量“兮”與“可”的異文,有理由相信“兮”“可”實為一字[17]。“兮”當讀如許慎所注的“呵”、孔廣森所說的“阿”、今天常掛在嘴邊的“啊”。
二、“兮”與“歌”
黃生《字詁•兮》:“‘兮’字惟用之《詩》、《騷》,行文無取於此。”黃生的觀察大致不差,不過“兮”並非“惟用之《詩》、《騷》”,在先秦散文中“兮”不是絕然無見。然而,略加檢索就會發現一個現象,即先秦散文中用“兮”的文句多屬歌謠,如《論語·微子》有“接輿歌”、《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左傳·哀公十三年》有“佩玉歌”、《戰國策·燕策三》有“荊軻歌”、《呂氏春秋·音初》有“候人歌”、《孔子家語·辨樂解》有“南風歌”[18],“兮”散見於先秦散文中的歌謠。《老子》是有韻的歌訣體,也多用“兮”字。“兮”字多見於歌謠中,這似乎暗示“兮”與“歌”存在某種密切關係。
先來看看“歌”的特點。《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永言即長言。《禮記·樂記》:“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鄭玄註:“長言之,引其聲也。”
《說文•欠部》:“歌,詠也。從欠、哥聲。謌,歌或從言。”
《說文•言部》:“詠,歌也。從言、永聲。咏,詠或從口。”
引聲為“歌”,故字形從欠作“歌”;長言為“歌”,故字形從言作“謌”。顧名思義,歌詠的特點就是引聲長言。
再來看看“兮”的性質。黃生《字詁•兮》:“兮,歌之曳聲也。”劉淇《助字辨略》卷一:“兮,歌之餘聲。”所謂“曳聲”“餘聲”就是引聲長言。顧炎武《詩本音》云:“古人之詩,言盡而意長,歌止而音不絕也。”“凡詩人之句,如意盡而文不足,則加一‘兮’字。”“兮”讀如“啊”,它最初應該不是一個語氣詞,而是一個嗟歎詠唱的嘆詞,在歌中起拖腔或幫腔的作用。聞一多(1939)說“這樣界乎音樂與語言之間的一聲‘啊——’便是歌的起源。”
有趣的是,透過“歌”的得名,便能探明“兮”與“歌”之間的那層關係。《說文•可部》:“哥,聲也。從二可。古文以爲謌字。”“哥”“謌”是古今字,“歌”“謌”是異體字。“歌”“謌”從“哥”,“哥”又從“可”。上文已明“可”即是“兮”的異體,下文將證“可”就是“歌”的初文。下面從兩個方面來論證“可”就是“歌”。
首先,從嘆詞與歌詠的關係來看“可”即“歌”。《廣雅•釋詁二》:“㰤,息也。”“㰤”從可從欠[19],意為張口歎息。歌曲源於歎聲,歎聲多可為歌曲或歌唱的代稱[20]。劉邦的“三侯歌”即因歌中用了三個嘆詞“兮”而得名[21],梁鴻的“五噫歌”也因歌中用了五個嘆詞“噫”而得名[22]。“些”“猗”“吟”“可”等也是嘆詞[23],而這些嘆詞均可代稱歌曲或歌唱。例如:
15a)“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爲四方些。”(《楚辭•招魂》)/“殤爲魂兮,可以歸還故鄉些。”(李益《從軍夜次六胡北飲馬磨劍石為祝殤辭》詩)
15b)“謾有長書憂漢室,空將哀些弔沅湘。”(戴叔倫《過賈誼舊居》)/“清露衣裳,晚風洲渚,多少短歌長些。”(虞集《蘇武慢》)
15a)《楚辭·招魂》例洪興祖《補注》引《說文》:“些,語詞也。”15b)《蘇武慢》例的“短歌長些”互文見義,“些”義同“歌”。
16a)“河水清且漣猗。”(《詩經•魏風•伐檀》)/“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伎。”(《尚书•秦誓》)
16b)“然昔葛天氏樂辭,《玄鳥》在曲;黃帝《雲門》,理不空綺。”(劉勰《文心雕龍•明詩》)/“里吟傳綺唱,鄉語認歈謳。”(李紳《過吳門二十四韻》)
16a)《伐檀》例毛傳:“猗,歎詞也。”《秦誓》例孔疏:“猗者,足句之辭,不爲義也。” “猗”通“欹”。“欹”從欠奇聲,《玉篇•欠部》:“欹,歎詞。”“綺”從糸奇聲,《說文•糸部》:“綺,文繒也。”吟唱中的歎詞是裝飾性的和聲,這種聽覺上的飾音(“欹”)猶如視覺上的色彩(“綺”)[24]。16b)《文心雕龍·明詩》例中的“綺”就是歌唱[25],《過吳門二十四韻》一例中的“綺唱”與“歈謳”對文[26],“綺”也是歌唱。
17a)“又(有)皇(凰)將起含可, (助)余教保子含可。”(《有皇將起》)/“子遺余婁(鶹)栗(鷅)含可,婁(鶹)栗(鷅)之止含可。”(《鶹鷅》)
17b)“誠思則將吳吟。”(《戰國策·秦策二》)/“謹韞櫝玩耽,以爲吟頌。”(《文選•陳琳<答東阿王箋>》)
17a)引自上博(八)《有皇將起》《鶹鷅》兩篇賦體作品,其中 的“含”(同“吟”)[27]、“可”(同“兮”)都是嘆詞。17b)《戰國策》例高誘注:“吟,歌吟。”《文選》例李善注:“吟頌,謂謳吟歌誦。”
《論衡·感虛》云:“曾子見疑而吟,伯奇被逐而歌,疑、逐與拘同,吟、歌與歎等。”“含”“可”本為歎聲,這些歎聲構成了吟歌的靈魂。王充所謂“吟、歌與歎等”,一语道破了感歎和吟歌的關係。因此,與嘆詞“含(吟)”相應的曲名即“吟”,如《龍頭吟》、《白頭吟》、《梁甫吟》等等;與嘆詞“可(兮)”相應的曲名即“歌”,如《侯人歌》、《南風歌》、《卿雲歌》等等[28]。
“些”“猗”“吟”“可”均是嘆詞,它們都可作為歌曲或歌唱的代稱。歌唱中用得最多的嘆詞無過於“可(即啊)”[29],因此選擇嘆詞“可”作為“歌”的統稱合乎情理。
其次,從書證材料來看“可”即“歌”。《集韻·歌韻》:“歌,古作可。”[30]這條記載彌足珍貴,它有助於印證上面的推論,即“歌”源於嘆詞“可(兮)”。不過在傳世文獻中,並未見到“歌”作“可”的書證。金文中始見歌曲之歌,但不作“歌”而作“訶”[31],例如:
18)“子受作彝訶(歌)鐘。”(《新收》505,子受鐘乙)
19)“自作訶(歌)鐘,元鳴無朞(期),子孫鼓之。”(《集成》00210,蔡侯申歌鐘)
20)“樂我父兄,飲食訶(歌)舞,孫孫用之。”(《集成》00183,僕兒鐘)
在出土戰國楚簡中,歌曲之歌也作“訶”,例如:
21)“聞訶(歌)謠則舀(陶)女(如)也斯奮。”(郭店簡《性自命出》)
22)“其訶(歌)申而易,其思深而遠。”(上博簡(一)《孔子詩論》)
23)“周公作訶(歌)一終曰《蟋蟀》。”(清華簡(一)《耆夜》)
正如“哥”別體作“謌”,“訶”也是“可”的別體。出土文獻中的“歌”作“訶”,可以旁證“可”即“歌”。在出土簡文中,間見“可”與“歌”的異文,例如:
24a)上博簡(三)《周易•豫》:“六三,可余悔,遲又悔。”=
24b)阜陽漢簡《周易•豫》:“六三,歌余悔,遲又悔。”[32]
金文和簡文中的“訶(可)”實際上就是“歌”的古文。“訶(可)”“歌”當是古今字,但是學界往往視為通假字[33],這種看法或有不妥。
《釋名•釋樂器》:“人聲曰歌。歌,柯也。所歌之言是其質也,以聲吟詠有上下,如草木之有柯葉也。故兗、冀言‘歌’聲如‘柯’也。”劉熙把歌詞比作主幹、把吟詠比作枝柯,雖然不免牽強,但他用“柯”來說明“歌”的得名之由,或許不完全是出於憑空捏造。因為“可”從丂,而“丂”即“柯”。
再用一個旁證來說明“可”即“歌”。《禮記•坊記》:“相彼盍旦,尚猶患之。”其中“盍旦”是鳥名,亦作“曷旦”,如《禮記·月令》:“冰益壯,地始坼,曷旦不鳴。”[34]“盍旦”“曷旦”異名同實,根據“飛禽即須安鳥,水族便應著魚”的類推心理,“曷旦”又作“鶡鴠”,如《鹽鐵論·利議》:“鶡鴠夜鳴,無益於明。”然而“鶡”別是一鳥,不可與“鴠”相混,《說文》分別“鶡”“鴠”兩字:
《鳥部》:“鶡,似雉,出上黨。從鳥、曷聲。”
《鳥部》:“鴠,渴鴠也。從鳥、旦聲。”
“鶡”是出於上黨的一種鳥,“鴠”則是“渴鴠”的省稱。或作“鳱鴠”,如《淮南子·時則》引《月令》作“冰益壯,地始坼,鳱鴠不鳴。”“鳱鴠”“鶡鴠”“渴鴠”皆一聲之轉,異名同物。承培元(《廣說文答問》卷四)、段玉裁(《說文解字註•鴠》)都注意到《太平御覽》作“可旦”。“可旦”“盍旦”“曷旦”亦一聲之轉,然當以“可旦”為正體。承氏以“可旦”之“可”為“發聲詞”,段氏謂“曷旦、可旦鳥語如此”[35],均語焉未詳。其實“可”即“歌”,“可旦”即“歌旦”,鄭玄《禮記》註云:“盍旦,夜鳴求旦之鳥也。”[36]
“歌”最初當是借用枝柯之“丂”,後來加上“口”旁而作“可”;也許為了與“許可”相區別,“可”又添加“言”旁而為“訶”;也許為了強調歌聲的詠歎相和,“可”又重疊而為“哥”;後世借“哥”以稱“兄”[37],於是便專用“歌/謌”。“歌”字的發展過程可以圖示為:丂→可→訶/哥→歌/謌。
*感謝蔣玉斌博士、王辉博士分别提供有關铜器铭文、銅鏡銘文的資料。
[1]目前出土文獻中較早見到語氣詞“兮”的,當屬《敦煌漢簡》編號2253的《風雨詩》,文作“日不顯目兮黑雲多,月不可視兮風非(飛)沙。從(縱)恣蒙水誠(成)江河,州(周)流灌注兮轉揚波。辟柱槙(顛)到(倒)忘(妄)相加,天門徠(俠/狹)小路彭(滂)池(沱)。無因以上如之何,興章教海(誨)兮誠難過。”(參董珊2014)西漢銅器銘文亦可見“兮”,如西漢中期昭明連弧文鏡“內清質以昭明,光兮象夫日月”,西漢中晚期四乳銘文鏡“長宜子孫,富貴昌兮”,西漢晚期四神博局鏡“景公之象兮”,“長相思兮世不絕”,西漢晚期雲雷連弧紋鏡“清光兮宜佳人”。銅鏡銘文“兮”字多作“仐”,如“肸”字右旁。“肸”異體作“肹”,可見“肸”字右旁即“兮”。《說文•十部》:“肸,響布也。从十、从䏌。”“肸”與“響”義相關,晉羊舌肸字叔向,宋公子肸字向父,“向”猶“響”,古人字與名義相關(詳參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二十二)。許慎分析“肸”字“从十、从䏌”,或有不當。“肸”右旁當是“兮”。
[2]《詩經》中還有其他使用“兮”字的句型,這裡僅列舉三種較典型的。
[3]《楚辭》中 還有一些雜用“兮”字的作品。《楚辭•招魂》等還用語氣詞“些”。《天問》則通篇不用“兮”字。
[4]孔廣森把“兮”歸入歌部的理由有三點:1)“兮”與歌部的“猗”有異文現象;2)“兮”與歌部的“也”有同用現象;3“虧”所從的聲符是“兮”,而“虧”與“何”押韻,“虧”“何”皆歌部字。
[5]《詩經•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猗”中的“猗”漢石經也作“兮”。
[6]阜陽漢簡《詩經》於1977年在安徽阜陽城郊雙古堆漢墓發掘而得,詳參胡平生、韓自強(1988)。
[7]傳世傅奕本《老子》指唐代傅奕勘訂的古本,古本據說是北齊武平五年(574年)彭城人盜發項羽妾塚所得。北大漢簡本《老子》2009年入藏北京大學,抄寫年代可能在武帝后期,文字殘缺較少,為目前所見最完整的《老子》古本,詳參《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2012)。
[8]馬王堆漢墓帛書於1973年在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詳參《馬王堆漢墓帛書[壹]》(1980)。
[9]“佁”馬王堆帛書甲本作“始”。
[10]郭店楚簡《老子》於1993年在湖北荊州一號楚墓出土,這是迄今所見最早的《老本》抄本,抄寫年代當不晚於戰國中期。詳參《郭店楚墓竹簡》(1998)。
[11]之所以認為“猗”是“旑”的誤寫,是因為在目前所見的出土材料中只見語氣詞“旖”“旑”而未見 “猗”。“猗”字“犬”旁與“旑”字“方”旁隸楷形似易誤。
[12]此外上博簡(八)中的《蘭賦》也見1例語氣詞“可”,《有皇將起》、《鶹鷅》兩篇則多見語氣詞“含可”。詳參《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八)》(2011)。
[13]詳參于省吾(1999,2632頁)、KenTakshima(2012,269-306頁)。
[14]後來表語氣的“可”再添“口”旁而作“呵”,大概又是為了與表肯否的“可”相區別。
[15]此處“叵”並非訓作“不可”之“叵”,而是“可”的異體,李圃(1999,38-39頁)收有不少反“可”作“叵”的異體。
[16]“于”古多通影紐魚部的“於”,“於”即“烏”的異體。“烏”秦楚方言作“雅”,“烏”為象形字,像烏鴉之形,“雅”為形聲字,從隹牙聲。“烏”“雅”本為一字,楚夏用字不同。
[17]“乎”字從八從亏,“兮”字從八從丂,許慎說“丂字古文以為亏字”,則“乎”與“兮”字形無別。且“乎”與“兮”的古文字形亦相似(參張新俊2012)。其次,“兮”“乎”兩字多見異文,如《史記•賈生列傳》:“澹乎若深淵之靜,氾兮若不繫之舟。”=《漢書•賈誼傳》:“澹虖若深淵之靚,氾乎若不繫之舟。”傅奕本《老子》:“淵兮,似萬物之宗。”=河上公本《老子》:“淵乎,似萬物之宗。”再次,“乎”與“兮”古音亦相似,“乎”匣紐魚部,“兮” 匣紐歌部。此外,“乎”與“兮”意義亦相似,《說文•兮部》釋“乎”為“語之餘也”,《文心雕龍•章句》謂“兮”“乃語助餘聲”。“乎”與“兮”的形、音、義幾無差別,兩字本為一字。雷黎明(2011)也懷疑“兮”是“可”的異體,並認為“兮”作語氣詞始自秦漢時期。
[18]詳參逯欽立(1983)。
[19]“㰤”之從欠,猶“”之從旡,唐蘭(1976)認為“‘’當是‘㰤’的異體”。裘錫圭(1988)以為“‘歌’很可能是由‘㰤’派生出來的一個詞”。“可”之有“㰤”“訶”,猶“哥”之有“歌”“謌”。
[20]《黃帝內經•素問•陰陽別論》:“在聲為歌。”王冰註:“歌,歎聲也。”《呂氏春秋•淫辭》:“今舉大木者前呼輿謣,後亦應之。”《淮南子•道應》:“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馮惟訥《古詩紀》卷十載有“嘘輿歌”“邪許歌”等。這些歌都是用嘆詞歎詠,并由嘆詞而得名。
[21]《史記·高祖本紀》:“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史記·樂書》:“高祖過沛詩三侯之章,令小兒歌之。”司馬貞《索隱》:“‘侯’,語辭也。詩曰‘侯其禕而’者是也。‘兮’亦語辭也。沛詩有三‘兮’,故云‘三侯’也。”
[22]《後漢書•梁鴻傳》載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
[23]“些”乃“呰”之訛,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八:“家大人曰:些即呰字之訛。……《廣韻》‘些,何也。’即《說文》“呰”字之訓。而《集韻》又云‘些,或作呰。’故知些即呰字之訛。”
“猗”通“欹”,《詩經•齊風•猗嗟》:“猗嗟昌兮。”陸德明《釋文》:“猗,字或作欹。”《小學蒐軼•字書下》:“欹,或猗字也。”
“吟”與“含”通,《漢書·禮樂志》:“吟青黃。”服虔曰:“吟音含。”《讀書雜誌·淮南內篇第二》“吟德懷和”條王念孫按“含字古或作吟。”
[24]陸機《文賦》所謂“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25]周振甫(1986,56-57頁)將此例譯作“從前葛天氏的歌辭,有《玄鳥》歌配上樂曲;黃帝的《雲門》曲,照理不會光有樂曲。”然而有學者不明“綺”字義而改“綺”為“弦”,可商。
[26]《廣雅·釋樂》:“歈、謳、詠、吟、歌也。”《楚辭·招魂》:“吳歈蔡謳。”王逸註:“歈、謳皆歌也。”
[27]參註22。
[28]王運熙(1996)曾指出:“和送聲(尤其是和聲)有一種重要的現象,這便是曲調之名稱,往往包含於和送聲中。大部分樂曲的調名是根據和送聲得來的。”張鳴(2003)認為趙長卿《西江月》“對花酌酒兩忘機,唱個哩囉囉哩。”中的“唱個哩囉囉哩”就是唱歌的代稱。歌曲歎聲之曲折婉轉,猶如阿曲山勢之逶迤連綿,因此“婀娜/逶迤”可以狀山,“婀娜/猗嗟”可以狀曲。甚至曲調就有以“阿那曲”“紇那曲”命名者。
[29]沈括《夢溪筆談》卷五“論樂律”:“詩之外又有和聲,則所謂曲也。古樂府皆有聲有詞,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和聲也。”“賀、何”皆是“可”的變體。
[30]動物之善發“可(啊)”聲者以“鵝”为最,“鵝”從鳥我聲,其得名即源於其鳴聲,“鵝”之異名有從鳥可聲之“鴚”。《方言》卷八:“鴈自關而東謂之鴚䳘,南楚之外謂之䳘。”郭璞註:“今江東通呼為‘鴚’。”《玉篇•鳥部》“鴚”字下并收異體“哥+鳥”,字或從“可”或從“哥”,“可”猶“哥”。
[31]金文中也偶見“謌”“”的寫法,如《鐘甲》之“謌樂自喜”,《鄬子受鐘》之“(歌)鐘”等。
[32]今本《周易•豫》作“六三,盱豫悔,遲有悔。”
[33]參見白于藍(2008,132-133頁),王輝(2008,542頁)。
[34]今本《月令》作“鶡旦”。根據陸德明《释文》“‘曷’本亦作‘鶡’”,是知原本當作“曷旦”。
[35]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五:“五臺山有鳥名寒號蟲……當盛暑時,文采絢爛,乃自鳴曰:‘鳯凰不如我’;比至深冬嚴寒之際,毛羽脫落,索然如鷇雛,遂自鳴曰:‘得過且過。’”寒號蟲即可旦鳥,其鳴聲冬夏有異。段玉裁謂“曷旦、可旦”為鳥語,乃臆測之詞。
[36]楊慎《丹鉛總錄卷五•鳥獸類》以為“‘鶡鴠’字正當作‘䳚’,省作‘鳱’……‘盍旦’‘渇旦’皆以義借用耳。”王筠《說文句讀•鴠》云“盍者,何不也。盍旦者,何不旦也。”皆未達確詁。
[37]以哥稱兄,大概是受外族影響而引進的借詞,唐代已經開始以哥稱兄。詳參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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