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中国的第一个公园相亲角出现在2004年的北京龙潭公园。此后,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大城市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大规模公园相亲角。公园相亲角的繁盛,源自连年下降的结婚率和大幅度推迟的初婚年龄,它背后体现的是现代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及其带来的婚姻观念变迁。公园相亲角所在的一线城市,婚姻观念的变迁程度尤其剧烈。
这里聚集的“大龄”单身男女的父母,对于子女单身这件事,都是心急如焚,“嘴上劝没用,只好自己行动”。他们拿着子女的资料牌,置身于偌大的相亲市场中,四处询问、配对,“子女可能会孤独终老”的可能性似乎能降低一些。
一直以来,我对公园相亲角这个现象都十分好奇。公园相亲角是什么样的?公园相亲角里都有些什么人?有什么有意思的现象和规律?这背后是否又体现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带着这些疑问,我选择了北京市的三个公园相亲角作为田野点进行观察——中山公园相亲角、天坛公园相亲角、海淀公园相亲角。中山公园及天坛公园相亲角是北京公园相亲角中规模较大、时间较长的相亲角,而海淀公园相亲角的规模和名气都不如前两者大,能够展现出一定的差异性。
一、 相亲角的形态
1. 相亲角基本情况
(中山公园,相亲角位置由红圈标出)
(天坛公园,相亲角位置由红圈标出)
(海淀公园,相亲角位置由红圈标出)
三个相亲角都固定在公园的某一处景点。中山公园相亲角位于公园北部河边格言亭,分布着东西向共四列“摊位”;天坛公园相亲角位于祈年殿东侧的七星石,“摊位”呈矩形分布;海淀公园相亲角位于河边长椅休息区,由于规模较小,所以未呈现特殊的分布形态。
相亲角在时间上也是固定的。中山公园相亲角安排在周四周日下午;天坛公园相亲角安排在周一周三周五上午;而海淀公园相亲角则在周二周日下午。
从规模上来讲,中山公园相亲角规模最大,一般可达到400人左右;天坛公园其次,可达到200-300人;海淀公园规模最小,最多时也不到30人。
2. 内部空间
中山公园和天坛公园相亲角虽然在总体分布样态上有差异,但内部形态是相似的。
绝大多数父母将一张写有子女基本信息以及征婚要求的A4纸放在地上。自己则坐在这张资料卡后,守着摊位。当然,大多数父母不会一直守株待兔,在安顿好自己的摊位之后,便会适时去其他摊位主动出击,寻找条件合适的潜在对象。虽然摊位是固定的,但相亲代理人们和征婚者信息是流动的。
规模最大的中山公园相亲角,每一列摊位都有百米长,过道十分狭窄,摊位需要靠挤、靠抢。当人潮汹涌的时候,人们难以驻足仔细阅读地上的资料卡,大多边艰难前进边匆匆略上一眼。在数百个资料卡间,过往的人们很难对某一个征婚者产生深刻印象。在有限的空间中,代为相亲的父母们都希望自己子女的资料卡能脱颖而出,不希望别人来过分挤占自己原本就局促的展示空间。一位叔叔刚拿出了两张A4大小的资料卡并排摆放在自己面前,就招来了旁边阿姨的白眼和那“就怕你听不见,又不想让你听得太清楚”的抱怨:“嚯,一下放两张,把我们地儿都挤没了。”
面对这种压力,很少有人能不为所动,大多偃旗息鼓,默默收起多余的资料卡。然而,如果想尽最大可能地吸引目光,增加自己的机会,也有一个聪明的办法。
在中山公园相亲角,不同于普遍的A4大小资料卡,有一位征婚者的资料卡仅有四分之一A4大小。而这张看似占据了很小空间的资料卡,却吸引了很多人的驻足和俯身,路过的人们都想看看这么小的资料卡上写了什么。为了增加机会和加深印象,这位征婚者的资料卡在整个中山公园相亲角的各个地方见缝插针地放置了五六张。而这位征婚者或其代理人都未在场,只在资料卡上留下了微信号。既在庞大的相亲角中获得了强烈的存在感,又没有让其他对手抓住占了过多空间的把柄,这确实是一招妙计。实际上,这位征婚者的条件在相亲角中属于末流,但这种做法却为自己争取了非常大的可能性。
(十分“突出”的资料卡)
而海淀公园相亲角相较于中山公园和天坛公园,就显得十分松散随意。家长们并未拿出资料卡摆上摊位,而是聚在一起,逐一询问对方子女情况,很快就变成了随意闲聊。持续时间也不过2个小时左右。
(海淀公园相亲角)
二、 市场逻辑
公园相亲角的配对模式充分体现了市场逻辑。不同于我们平时总说的感觉、颜值、“谈得来”这些感性体验,公园相亲角里的思维方式显得十分理性而客观。
资料卡上列出征婚者的性别、年龄、工作、收入、学历、身高、体重、性格等基本信息以及对对方的要求。单看资料卡上显示的基本信息就能筛选掉多数“不合格”选手。通过对几个相亲角的观察和与一些受访者的访谈,我发现虽然资料卡上列出不少基本信息,但真正起到作用的无非就是年龄和户口。
我在相亲角观察的过程中,家长们上前与我搭话,在寒暄了一句“姑娘给自己找啊”之后,我被问到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年龄就是哪里人。当我说出我还在读书时,叔叔阿姨们就似有抱憾地扭过头去,“这么小啊”。年纪太小意味着还没定性、还不踏实,工作也说不准,有很大的风险性。而在户口方面,相亲角的人们都有着非常一致的偏好——北京户口。
在家长们眼中,如果生活、工作在北京,并已经决定今后定居在北京,那么北京户口就是必须的。北京户口代表着稳定、有保障。而对于北京当地家长来说,北京户口更意味着“心里有底”,和对方家“有话说”。只要没有北京户口,或是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北京户口,那么无论其他方面再如何优秀,都是“还差那么一点”。
不光家长们将北京户口作为必须条件,来到相亲角为自己相亲的年轻人也有将北京户口作为底线的人。在海淀公园,张运哲和我都坐在一旁默默关注着聚在一堆的叔叔阿姨们。同为这个环境中的“异类”,他开始主动和我聊了起来。28岁的张哲是河北人,大学毕业后进入到某教育机构做中小学数学课外辅导,如今已经是教学总监。来相亲角也是因为家里催,加之自己通过其他途径找对象也未曾成功过。而当他来到这里,发现这些叔叔阿姨的子女条件都非常好,于是胆怯了起来,不敢上前搭话。“当初大学毕业后就想着在北京先赚钱,没想着要去找个能给我解决户口的单位,但现在发现没有北京户口的话,在北京生存还行,但生活、发展就比较困难。北京户口真的能解决很多问题。”为了能让自己少些在北京的阻碍、能够更快地发展,张运哲对结婚对象的首要要求就是必须有北京户口,而且最好是北京本地人。而对于其他的,他倒是很无所谓,“年龄比我大四、五岁或是小都行,学历、收入这些更无所谓了,反正我挣得多,男人还要靠女人挣钱吗。”在我的怂恿下,张哲终于鼓起勇气靠近那些聊得热火朝天的叔叔阿姨。而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告诉我,“本来有一个阿姨对我还挺满意的,还给我看了她女儿照片,后来我一问她女儿有没有北京户口,阿姨就不说话了,我也就不想往下聊了。我还没跟阿姨说我也没有北京户口,估计她知道了还嫌弃我呢。”后来,张哲提出“加个微信吧,我可以向你汇报我的进度,你把我写进你的作业里。”虽然我也不清楚这和我提到我是北京人有无关系。
而其他条件的重要性,如学历、收入、职业等,在相亲角里则并不凸显。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里的征婚者在这些方面都普遍突出,并未体现出悬殊的差异。
公园相亲角里体现的市场逻辑,源自这里形成的本质目的——结婚,而非交友。对于结成婚姻关系和组建家庭来讲,市场逻辑能够快速有效地帮助过滤掉不合适的人选。公园相亲角的人们遵循着市场逻辑,在对方满足了自己的客观要求之后,双方才会退到一边,拿出照片相面,继续交谈孩子的各种经历和具体家庭情况。在公园相亲角,必须接受自己或自己的子女作为商品被评判、挑选,虽然这个过程经常会引发愤怒和无奈等情绪,但一旦进入到这个环境下,谁也难以不按市场逻辑行事。
三、 相亲角里的第三方
除了征婚者本人及其家长外,公园相亲角中还有一些第三方,在这个市场上充当着有趣而特别的角色。
2. 专业的婚介
(天坛公园相亲角婚介的征婚者手册)
(天坛公园相亲角婚介名片)
天坛公园相亲角里,一位身穿中介工作服的大姐格外受欢迎。在她面前的地上,有着一摞摞统一装订的征婚者资料手册,分性别、年龄装订成册,大家可随意翻看。如果想要“入册”,需交600元年费。大姐与叔叔阿姨们颇为交心,“你说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老人的心,早点结婚让父母安心多好。”大姐看我驻足许久,一把将我拉到她跟前,悄悄地告诉我,“我能给你免费介绍一次。”随即给我看了一位和我“特别合适”的男士的照片。“你不想在这个手册里的话,可以办私人订制,一次300。”
2. 乐于助人的肖叔叔
(海淀公园相亲角,人群中央正在记联系方式的肖叔叔)
住在海淀公园附近的肖叔叔每天都会来公园遛弯健身,而每到周二周日下午,肖叔叔来海淀公园的目的就多了一个——充当相亲联络人。肖叔叔的义务中介工作从两年前开始,“当时跟这些家长聊天,觉得他们挺可怜的,我就随手帮帮忙。”由于来海淀公园相亲角的家长较少,所以肖叔叔就用手机记下征婚者的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如果他发现有合适的,就会帮忙介绍。两年以来,肖叔叔留下了200多位征婚者的信息,介绍成功了十几对。逢年过节都会收到这些家长或是孩子的问候短信或微信。虽然肖叔叔嘴上说自己是随便帮帮忙,也没太当回事,但从我的观察和对他的访谈中,我发觉肖叔叔显然是乐在其中的。我第一次去海淀公园相亲角时正值雾霾天气,两个小时内前后仅有四五位位阿姨,而肖叔叔每遛弯经过相亲角都会和来相亲的几位阿姨聊上一会儿。家长们围绕着肖叔叔,听他讲北京各大公园相亲角的情况,向他询问有无合适的对象,夸奖他乐于助人。在海淀公园相亲角,肖叔叔享受着明星待遇。肖叔叔有问必答,丝毫未体现出厌烦情绪,迎来第一位到的家长,又留到送走最后一位。
3. 婚恋导师
(婚恋导师的“研究成果”)
(生意冷清的婚恋导师)
在天坛公园相亲角,有一位婚恋导师,专门教人如何建立“正确的”婚配观、如何建立情感联系、如何找到自己的soul mate。放在地上的一排A4纸上主要介绍了他关于婚恋的观点以及与红娘不同的引路人三部曲。路过的家长们问他是不是中介,他总是像被侮辱了一样地一边翻白眼一边冷默地摇头。在我刚走到他面前,试图跟他搭话时,他先开口了,“你是来写论文的吧。”虽然我矢口否认,但他确信我就是来写论文的,并且毫不在意,反而更加兴奋地跟我谈论起他的研究。“我09年的时候开始研究婚恋问题,大概12年的时候火了,写了不少文章,你上网搜搜就知道了。”他还大方地让我拍下他的文章。针对我的情况,婚恋导师还给出了独到的见解,“你这个身高对你来讲是致命的,你如果现在还不抱着结婚的想法,基本就完了。我给你的建议是,先结婚,后恋爱。”而当我问他如何收费时,他却不告诉我,显然不愿意收我这位三观不正的小丫头为徒。
虽然我严重怀疑这位婚恋导师的精神状况是否存在问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所关注的“如何恋爱”、“如何看待婚姻”却是相亲角中少见的,实际上这也是相亲角里着急的家长更应该关注的。对于相亲角中“大龄”单身男女来讲,也许有无合适的对象不是关键问题,而是自身对亲密关系和婚姻的态度。
四、 相亲之外
以前,我对“相亲”的定义,是“通过熟人介绍的找对象方式”。相亲,在我的印象里,是“可信度高”、“知根知底”、“安全”的代名词。可在公园相亲角,面对陌生人和他们的父母,为什么就能相信对方的信息是真实的?虽然在规模较大的相亲角里,家长们都传言中介里有很多骗子,但对于亲自来为子女相亲的父母却都百般信任。当我问义务中介肖叔叔“您怎么就确定对方不是在骗您,如果您无意间将骗子介绍了出去,您不是背黑锅了吗?”时,肖叔叔停顿了一会儿,跟我说,“父母来的肯定没有骗子。”语气中带着对我问这问题的不解。
公园相亲角里的家长不是不知道有这种可能性,而是忽略了这种可能性。一是“是不是真的一见面一接触就知道了”;二是,在公园相亲角,这些家长们并未把给子女相亲当作唯一目的。而这些目的,他们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
公园相亲角不仅是婚恋市场,更是家长们的职场。在这里他们是主力,他们被需要。很多公园相亲角的家长,都不是来了一次两次,而是像上班一样地完成自己艰巨的使命。相亲角摆摊的家长,基本都已退休在家,而又有很大一部分家长只有一个孩子,他们的人生进程已经在靠孩子的人生进程来推进。通过付出实际行动——来到公园相亲角为孩子相亲,他们现下的生活就充实了起来,疏解了在家“等、催”的被动感和焦虑感。肖叔叔也是如此,同情这些父母是真,热心肠是真,那种有事做、被需要的感觉更是真。
在公园相亲角,他们也在扩充着自己的社交圈。公园这个他们熟悉的城市公共场所,能让他们自如、舒服地展开一系列活动。而公园相亲角里,更是遍布了和他们拥有同样烦恼的同龄人。在公园相亲角里,经常会看到许多家长热络地打招呼。家长们在这里做的,更多的是与人闲聊、交友,而非四处推销子女。据说,更是有没能给子女相亲成功,却给自己相亲成功的实例。
公园相亲角一方面体现的是现代社会婚姻的变迁和代际婚姻观念差异,而另一方面,则折射了当代社会中老年人的焦虑感和孤独感。公园相亲角成为了一个超越相亲市场的社交空间、疏解空间。虽然年轻人经常对它的存在嗤之以鼻,但它却在代替我们安慰着父母。
相亲角,已然成为了这些公园的一个标志地点,人们甚至忘记了相亲角所在的景点名称,反而以“相亲角”来称呼这个景点,它极大地拓展了公园的功能。而公园相亲角于城市来讲,反映着这个时代大城市的婚姻现状和婚姻观念的碰撞,也折射出大城市的焦虑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