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芭樂人類學
作者:台湾大学人类学系 林开世
林开世
台湾大学人类学系专任副教授
研究专长:文化理论、历史人类学、国家及民族形成、汉人社会
林
本文为台湾大学人类学系2020年毕业致辞
今年的小毕典要送走毕业的你们,也是我三年系主任任期届满,很快就可以交棒了,所以心情格外轻松。能够在这段期间认识你们,陪伴你们,和你们一起毕业,是一种荣幸与特权。虽然你们当中,还是有好多人在大一导论课以后,我就再没有机会再多认识你们一点。记得的就是你们是一群性格低调而多样,散漫当中又有细腻情感连结的神秘组合。我搞不清楚你们当中那些很混的,是怎么熬过下来几年那些困难又抽象的人类学课程,也很难接受记忆中,青涩的大一新生,现在居然要展翅高飞了!这一切让人有点晕眩,一种“Déjà vu”的感觉。
几个月前应邀去参加另一个令人晕眩的场合,两位又可爱、又有才华的学生的婚宴。从伴郎伴娘入列热场、新人盛装进场、长辈亲友祝福,交换戒指外,典礼的高潮是新郎对着新娘真情允诺:“我决定要爱你一万年”。如此浪漫的场景,本来应当要全场热泪盈眶,但是当时进入我脑海的却是,“新郎是位考古学家。一万年对他来说的意义是什么?考古学家的时间观本来就与众不同,爱你一万年是一种什么样的尺度来看待这个世界?
《融化的手表》by Salvador Dali
我知道这种反应可能是一种人类学家的“职业病”,然而,也许伍佰、刘德华可以毫无悬念的唱出“爱你一万年”,人类学家却都知道一万年前约是地质学上全新世的开端,也是我们所熟悉的农业起源、驯化牲畜的年代*。所以一万年前是人类跨入文明、国家诞生、性别与阶级不平等的时刻。开始有人掌握了文字,学会了记帐,发明了财富、打造了枷锁。那下一个万年的爱情,解开枷锁,我们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新文明?
其实一万年对人类学家来说,是一个尴尬的尺度。探究人类演化的体质人类学、古生物学动辄就是以几十万年为单位,来分辨人种在生物特质上的变化;而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能论及一个社会几百年的历史,已经多是臆测充满神话。一万年是文字历史的极限;却是人类体质分别上几乎可忽略的单位。我们所身处、打造出来的复杂社会文化秩序,就是在这短短的一万年间完成,但是作为生物意义上的智人,却已经活动在地球上将近40万年,足足多了40倍。
本来历史与演化这两个时间的尺度,在人类学中是相对清楚地分给不同分科来各自处理,很少有对话。然而,最近生物科技、遗传基因、生态环境等等知识上的进展,却让我们必须更认真地对文化、历史、生物、物质、环境做更进一步的反思与连结。举一个有名的例子,“人类世”(Anthropocene)概念的出现,提出了我们已经是活在一个我们自己所塑造的地质年代这种观点,一下子就把全球环境的变化与人类长期的活动连在一起,也把人类的生存与整个星球的命运纠结难分。这个概念挑战人类学家,特别是研究族群与社会的文化人类学家,认真的去面对他们所接触的文化其实是生存在一个与其他物种共同依存的环境,是由不同生命周期的有机物、不同变化速率的物质、不同效率的能量消耗所构成的复合体。而这些不同时空尺度的层次又是互相关联,而且可能交互影响。我们已经无法把生命、生活与世界,简单的划分为文化与自然,先天与后天,各自交给不同知识典范处理。也就是说,人类学家需要想办法去理解更长尺度的时间是如何与我们的生活的尺度连结。如果我们要继续在人类世之中进行文化书写,我们就必须在不同的时间尺度间跳跃,在生物与物理的环境内去建立起系统性的关联。而同等重要的是,对人类学家来说,人类世不是个一般性的地质背景,全球性的尺度也不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需要立足在在地具体的观察与经验,才能产生意义与行动的过程。我们动用我们的观察、聆听、耐心、想像与推理,去填补尺度间的落差、缝隙与深渊,而且必须要生活在现场努力的体验。
Illustration by Ray Troll
为什么我要花这这多时间来谈这些好像与你们毕业的现实没有直接相关的事?几年前有一位毕业生问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他说,“念了四年的人类学,好像学了很多东西,但是为什麽要毕业了,却说不清楚自己学会了什么?我们读到许多有关人类物种的起源、灵长类的生理构造、社会结构的多样、文化价值的差异的各种知识,但是这些知识之间可以构成一种专业训练吗?” 我当时不晓得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隐约的觉得,人类学的学生除了那些老生常谈的国际观、多元价值、田野工作能力、在地观点与同理心,应该是有学到一些独特的本领。只是那是什么却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如果你今天再问我,人类学系的学生有学到什么特殊的本领?我会说至少有一样本事就是:对我们所在的世界中的时空尺度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度。听起来很抽象?但是其实这可以是很具体。
人类学的知识一直是蓬勃的生长在不同尺度的张力之间,我们把人当成一个物种来探讨,也同时把人当成一个个体来看待;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也知道他们也同时乘载着文化;我们同意一个社会文化可以有其独特与相对性,但是同时又相信它还是具有普同性与共通性;我们要人类学者生产针对特定族群的民族志,却又宣称我们要建立有关全人类的民族学;我们坚持在微观层次,一个探坑、一个田野的经验探究,却在询问巨观的整体面貌到底是什么;我们强调文化具有系统性与规范性,却继续发掘个体的能动性与创造性;我们知道社会文化会随着其组织结构的规模大小而有所不同,但是规模尺度不是决定文化内容的决定性因素……这种跨越尺度所造成的一种具有创造性的紧张,一直陪伴、困扰人类学的学徒,也往往是人类学令人困惑与挫折之所在。但是,我们很难想像这种张力可以被顺利的解决,也无法期待人类学者可以放弃这种问问题的方式。这种对不同尺度之间的落差,以及对不同尺度之间无法用普遍的法则所化约的体认,一直就是人类学最敏感的习性。
这种对尺度规模的跨越与连结的敏感,对于活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的人们,具有非常特殊的重要性。这几年我在学校教书,发现越来越多学生们对于他们的前途,充满著迷惘与困惑。新的世代拥有更多样的知识,更丰富的资源,更宽广的可能性,可是却逐渐丧失对未来的掌控。讽刺的是,有关未来可以如何创造与预测的知识与技术,在最近半个世纪可说是前所未有的蓬勃。以探究需求欲望的自由主义经济学领头,根据个人算计所建立起的理性选择理论模型,加上统计学上的技术、线性代数、作业研究、电脑演算法,社会科学、管理学与投资学不断尝试建立起对人们行为预测的模型,把未来当成是一种可以算计、评估的指数,甚至可以放到金融市场贩卖的商品。相似的,在规划、设计、建筑、环境科学等领域,我们也可以看见新的演算法,配合视觉化技术、3D扫描、进阶的资讯处理程式,让这些学门成为计画未来、投资未来、创造未来的守门者。
部分玻利维亚亚马逊雨林从雨林变成牧场的卫星图像
from USGS EROS数据中心和NASA的Landsat计划
然而,当未来成为这么多理论关注,这么多资源投入的对象的同时,未来也前所未有地被算计、预测与审核。而越多知识与模型的演算,带来的不是更明确的愿景,而是更为复杂、更不稳定、更容易被操控介入的未来,未来现在倒过来成为限制现在的利器。我们越是想要掌控未来,未来就反过来更加的狭窄。这里就是人类学恼人的跨尺度习性可以提供其他未来视野的地方。
目前主流对于未来的想像与规划,往往是以一种繁衍与扩张的模式在进行思考。如何促进成长、提高效率、扩大规模,就是我们对未来的期许。我们建构一个相对具有开放性的回馈系统,不断的透过对数据的掌握,来进行风险的评估,并持续的投入资源或进行修正,其目的就是将原本无法任意纳入系统来利用的资讯与能量,顺利的被转化为扩张的助力,建构出一个基本元素不变但更具规模的系统,我们称之为“进步”、“成效”或“发展”。但是,习惯于跨越尺度的人类学家却会敏感的指出,规模的大小虽然与资源使用的效率有关,但是尺度之间的关系却不是用线性的比例可以理解。GDP10万元的国家国民并不是真的比GDP1万元的国家国民有钱10倍;在大学排名中位于200名之外的私立小学院,并不一定真的比规模10倍大、排名前10名的常春藤大学要差。每一个尺度的系统所形成的秩序,都有其突现性质(emergent properties)与复杂性(complexity),不能任意的缩放(scaling)。
我们的未来不应该只是被这种概率、风险、算计所制造出来的同质化力量所主导。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能够容纳想像力、激起基进的希望、又能确实执行的未来。人类学教导我们的就是要能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中,去谦虚的观察人们如何去面对、理解与想像风险、期望、希望与不确定性;要能更开放的探索人们因为对未来的想像必然掀起的各种情感与情绪,从兴奋、担忧到彷徨与迷惘;要继续叙说与肯定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肌理、情感的重量,如何能成就出一种美好的生活,让未来不会沦为被计算与可购买的商品。
这是我能想到,人类学对未来最珍贵的礼物。
恭喜你们终于要毕业了! 希望人类学会给你们不同于别人的未来!
Illustration by Jessica Fortner
注释
*虽然我知道最近中东其他地方,如土耳其的安那托利亚地区的发掘,可能把年代拉得更早。
引自芭樂人類學《林開世 期待一個不同尺度的未來》
资料来源:芭樂人類學
图片来源:芭樂人類學
美编: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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