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星爵，我是你爹 | 谈谈亲缘识别

几天前，《银河护卫队2》上映，星爵一行人逗比回归。而电影的主线剧情，就是揭开星爵的身世之谜，上演一出父子相认的大戏。

实际上，失散多年的家人相认，一直是文学影视作品中喜闻乐见（雾）的桥段，喜有萧峰父子合力克敌，悲有达斯·维达说出“我是你爹”然后剁手（真·剁手）。而其中登峰造极者，当属曹禺先生的《雷雨》，不仅有母子相认，还有“有情人终成兄妹”的大悲剧。

如何正确地识别出自己的亲人，这确实是个难题。鸣人活了十几年都没看出四代目是自己老爹，《雷雨》中更是因为没有认出亲人导致了最后的悲剧。但是实际上，伟大的演化早就为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进化出了一种特殊的认知功能：亲缘识别（kin recognition）。

在心理学中，亲缘识别指的是判断其他个体是否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一种认知过程。

根据进化心理学的观点，动物生存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基因永远地流传下去。而要让基因得到扩散，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下一大堆崽儿。但是，如果自己的后代无法成功繁殖，那么基因的传递还是会中断。因此，除了生得多，我们还要保证子又有子，子又有孙的可持续发展。

因此，亲缘识别的第一个作用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 利他。这里的利他，指的是帮助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个体生存、繁殖。与自己基因相似最高的是兄弟或子女，相似率高达50%；而侄子外甥女，或者孙辈，也有25%。这也是为什么人类会更愿意帮助亲人。实际上，不只是人类，许多动物，比如部分灵长类动物和鸟类都会帮忙照顾“亲戚家的小孩”。

而亲缘识别在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不先识别出亲人，肥水就都流外人田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喜当爹”这种事充满了无限的喜感：一位接盘侠，虽然充满了利己的动机，但却把照顾别人的儿子长大的事业当成了自己的事业，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更神奇的是，连植物都能进行亲缘识别。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闷声大发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海马康草便是这么一种神奇的植物。当它和其他同类种在一起时，会拼命拓展自己的根，以在竞争中获取更多营养；但是，如果周围生长着的都是自己的“兄弟”（来自同一母株），它们就不会肆意扩张。

此外，提高基因流传的概率还有另一个途径：避免近亲交配。还没把高中生物知识还给老师的大家都知道，近亲交配的后代往往智力、身体素质都较差，并且很有可能罹患遗传病。这样的孩子，显然很难在竞争中生存下来，遑论繁殖后代。

近亲交配产下的后代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

亲缘识别如此重要，那么，具体而言我们要如何才能判断某个人是不是我们的亲人呢？对于当代人类来说，方法很简单：拉去做个DNA亲子鉴定就完了。而对于更早些时候的人类，以及动物来说，要认出自己的亲人，则复杂得多。

总的来说，亲缘识别的过程像是侦探破案一样：搜集线索，估计可能性，最后做出判断。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能力并不是天生的，而不只是人类，动物也会“教”后代来利用线索。例如，银喉长尾山雀会教会自己的孩子通过特定的歌声来判断其他山雀是否是亲人。

而这些用来判断的线索，主要有两类：熟悉性线索和相似性线索。

熟悉性线索指的是其他个体在空间上的远近，以及接触时间的多少，其中年幼时的接触尤其重要。有时，这是一种简单而原始的线索，它行之有效，但也容易出错。比较有名的例子就是鸟类的印刻：刚出生的小鸭子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会动的物体当成妈妈。

发现印刻的奥地利心理学家洛伦茨曾获1973年诺贝尔生理学奖

而反过来，识别子女也会依靠空间线索。杜鹃把蛋产在其他鸟的窝里，这些蛋会同样受到寄主的照顾——并不是因为寄主是活雷锋，而是因为它们觉得“我窝里的蛋就是我的孩子，尽管有一只长得跟其他孩子完全不一样”。

此外，对于同辈的识别，熟悉性线索同样重要：显然，从小一起长大的更有可能是兄弟姐妹。正如卡魔拉和星云，两人虽然连种族都不一样，并且有不少隔阂，但由于从小一起长大，依然在心底是把对方看作姐妹的。

此外，有一个研究颇为有趣：如果异性兄弟姐妹在小时候曾有长期分离居住的经历，那么他们更有可能进行兄妹/姐弟乱伦——即使他们知道彼此是近亲！而反过来，异性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即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觉得对方更没有性吸引力。

相比于错误率较高的熟悉性线索，另一个相比之下更靠得住的便是相似性线索。

在电影中，呆萌的德拉克斯表示一直以为勇度是星爵的亲爹，星爵则吐槽“可他是蓝色的”，可见我们一直把“长得像”，即外貌特征作为有没有亲缘关系的主要线索。而从利他动机的大小来看，也是如此：研究发现，父亲会更偏爱和自己长得像的小孩，并且也更愿意收养和自己长得像的孩子。而另一方面，人们也更愿意对长得像自己的成人伸出援手。

除了外貌特征，嗅觉在亲缘识别中也起到不小的作用。有一段基因控制着主要组织相容性复合体（MHC），不同的基因会使人的体味有细微的不同（主观上无法区别）。研究发现，人们更喜欢与自己MHC基因相差更大的异性。不仅如此，一项以女性为被试的研究发现，她们与伴侣之间的MHC相似性越高，性唤起就越低，并且…出轨的对象也就越多。

除了人类，大部分动物也都以嗅觉为主要的亲缘识别线索。而鸟类则普遍使用鸣叫声作为线索。

亲缘识别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并不能得出百分百准确的结果，只能通过尽可能多的线索来得出一个尽可能正确的答案。这也就意味着，亲缘识别的必然会出现错误的判断。

具体来说，犯错可以分为两类：虚报，即明明不是亲人，却当成了亲人（比如喜当爹）；漏报，即明明是亲人，却当成不是亲人（比如乱伦）。

如果犯错不可避免，那么生物首先考虑的应当是如何降低错误带来的损失。例如，对于人儿子这件事，如果对方是亲亲儿子，而我漏报了，那么就很有可能使自己的一个后代死亡或失去繁殖机会；但如果对方不是亲儿子，而我虚报了，那么就是把资源投入到自己难以受益的地方了。决策者需要权衡两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以及犯错带来的后果，最终做出决定。

而这种考虑又反过来，影响了生物的决策倾向。这也是为什么不同性别的个体在面对亲缘识别时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对男性而言，很难确定一个幼体是不是自己亲生的，而自己的生殖成本又那么小（只需要提供精子），因此男性往往在亲缘识别中疑神疑鬼，更容易漏报；而对女性来说，大部分情况下都能确定谁是自己亲生的，而生育成本十分高昂（怀胎十月），因此可能倾向于虚报。

在《银河护卫队2》中，揭示了勇度“绑架”星爵的目的，其实是保护他免受亲生父亲的残害，并在影片结尾将唯一的救生服给了星爵，牺牲了自己。而勇度将这件事称为自己“一生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在勇度的葬礼上，星爵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想要的“父亲”，其实一直在自己的身边，那就是勇度。

对于生活在现代文明的我们来说，血缘的远近已经不再是亲疏关系的决定因素。星爵的生父伊戈残害无数自己的骨肉，一言不合就要把星爵当电池来用；而勇度出于恻隐之心，冒着巨大的风险保护着星爵，甚至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现实中，同样如此。我们见过对自己的孩子置之不顾，甚至残害虐待的家长，也见过为弃婴孤儿的福祉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

每次写到涉及进化心理学的内容，我们都要不断提醒自己：人类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我们已经摆脱了传递基因的宿命，我们活着的目的是去体验人生，创造价值。亲缘识别已经不再是我们传递基因的工具，而只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的帮手而已。

[2]Palumbi, E. S. R. (1999). The evolution of mating preferences and major histocompatibility complex genes. The American Naturalist, 153(Volume 153, Number 2), 145-164.

[3]Dudley, S. A., & File, A. L. (2007). Kin recognition in an annual plant. Biology Letters, 3(4), 435.

[4]Sharp, S. P., Mcgowan, A., Wood, M. J., & Hatchwell, B. J. (2005). Learned kin recognition cues in a social bird. Nature, 434(7037), 1127.

[5]Bevc, I. I., & Silverman, I. I. (2000). Early separation and sibling incest. a test of the revised westermarck theory. Evolution & Human Behavior Official Journal of the Human Behavior & Evolution Society, 21(3), 151-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