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许多濒死病人的眼角都会留下那晶莹的泪珠?—多巴胺
这是《遗落在抢救室中的泪水》系列第15篇
夏季的黎明总是早早的便来了,带着让人不能直视的光芒。
清晨六点,一只麻雀停在了抢救室巨大的落地窗前。
它衔走夜幕后,又用敏锐而灵动的眼神观看着抢救室内的忙忙碌碌来回奔波的人们。
一缕阳光从没有紧闭的门缝中透了进来,带着盛夏赋予它的热度。
我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些被羁押在屋内的灵魂们,那些在抢救室内从我手中流逝掉的生命们,它们拥挤在这日与夜交织的门缝之中。
它们不仅发着呻吟的声音,还有欢笑着的声音,也有哭泣着的声音,还有更多坚毅而沉默着的声音。
同它们一样,在熬了通宵之后,我想出去走走,伸伸懒腰、闻闻花香、听听鸟鸣。
但,我害怕打开房门后扑面而来的阳光会将自己灼伤。
抢救室内是一个世界,抢救室外是另一个世界。
如果打开房门,放任带着热量的光线进来,会不会将老张眼角的泪珠蒸发?而我和我的灵魂们又将在何处安身?
最重要的是,打开房门便意味着躺在抢救病床上的老张将要更加接近那人生之中最后一次的朝阳了。
凌晨两点,月光悬挂在急诊大楼之上,病人们相互拥挤在急诊室之中。
我刚亲自看护一位重症患者做完检查,还没有打开大门将患者送入抢救室之中,便突然听见一阵女人焦急的哭喊呼救声。
“医生,快给我们看看!”
我下意识的扭过头去,只见一位年轻女性正推着一位老年男性站在抢救室的门口。
女子红着脸带着哭腔呼救着,焦急慌张到跳着脚。
坐在轮椅上的患者已经没有了意识,头斜扭在一边,口角有着明显的分泌物。
毋庸多说,凭直觉来判断,眼前的男性患者已经病情危重,甚至有着性命之忧。
赶紧让护工师傅将我手中刚做完检查的病人推进抢救室后,我便从女子手中接过了毫无反应的患者。
在判断了患者存在呼吸和心跳之后,我稍稍有些放心了。
但就在我准备同女子一起将患者从轮椅上抬上病床之时,患者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突发全身肢体抽搐。
“怎么办,怎么办,医生你快救救他!”眼前正在抽搐的患者让女子更加慌张了。
来不及带上手套,顾不上患者嘴角和衣服上的呕吐物,我一边用手扶着患者的头部以免出现呕吐物窒息,一边给搭班护士下达着医嘱。
在使用了安定之后,患者渐渐停止了抽搐,陷入了被镇静之中。
待患者病情稍稳定之后,我才有时间去向家属了解具体的情况。
躺在我面前的老张,是一位年仅62岁的男性。
而这位只会慌张跳脚落泪的正是老张的女儿,一位30岁左右的年轻人。
从她的口中,我得知了关于老张的具体信息。
老张患有高血压病二十多年,平日里大量抽烟饮酒,虽然服用降压药,但是从未有效控制过。
“血压高的时候,我们也劝过他,但他不听劝,还要同我们吵。我妈不给他钱买烟买酒,他就到处向别人借.....”
患有高血压病的老张不仅没有有效控制血压,而且存在着大量抽烟酗酒的不良生活嗜好。
直到三年前,常年累积的病变终于爆发,老张发生了急性脑梗死。
急性脑梗死虽然没有要了老张的命,却给老张带来了严重的肢体残疾。从此之后,老张仅能在拐杖的作用下站起来略作行动。
27个小时之前,老张在家中自行锻炼时不慎摔倒。
“当时为什么没有来医院?”
既然老张在27个小时之前便已经有过摔倒的情况,既然家属如此关心老张的病情,又怎么会耽误了如此之久的宝贵时间呢?
同刚到医院之时相比,老张的女儿已经恢复了些理智。
她告诉我:“刚摔倒的时候我不在家,回家后我看他除了不想说话之外并没有什么,就想着再观察一段时间。”
“那为什么现在又送到医院来了?”老张的病情必然不会像女儿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我妈夜里起床才发现,他不能动弹了,就像三年前中风一样!”。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患病,更加不会有人莫名其妙突然陷入绝境。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发现那些早已经存在的病变,没有重视那些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罢了。
“现在也有可能是中风,等病情稳定之后要做一些检查。下次遇见这种情况应该早点来医院!”做完必要的沟通之后,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中对老张被耽误27个小时的不满。
检查后,我的推测被验证了,导致老张意识不清伴肢体抽搐的根本原因正是又一次的中风。
只不过三年前是急性缺血性脑卒中,而这一次则是出血性脑卒中。
如果说三年前的脑梗死只是让老张从一个行动自如的“正常人”变成了行动不便瘫痪者的话,那么这一次的脑出血则会要了老张的命,因为出血量不仅很大,而且已经形成脑疝。
面对电脑显示屏上的头颅CT片子,老张的女儿再次慌乱起来。
她左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右手紧握着我的座椅靠背,除了抽泣声,并没有任何话。
停顿了几秒钟后,我率先打破了沉重的气氛:“我马上请专科医生会诊,看看下一步是开刀手术还是保守治疗。你现在打电话通知家里人,你的妈妈,你的兄弟姐妹。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商量一下!”
“很严重吗?”看着眼前这位因为浅快呼吸即将发生过度通气的女儿,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残忍,但却不得不如实告诉她:“不仅很严重,而且要命,随时会要命!”
“可我妈还在家带孩子,来不了,怎么办?”
原来她的孩子刚满一周岁,丈夫还在外地出差,所以才会在凌晨独自一个将老张送进医院。
生活中这是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老人不仅帮忙带孩子,甚至不能生病、不敢生病、不能及时就医,因为老人一旦病重,孩子就要无处可放了。
“那你的兄弟姐妹呢?”
“我哥哥也在外地,刚回来最少两个小时!”
“那你能做主吗?”
躺在病床上已经昏迷的老张正在同死神进行着殊死搏斗,抢救室内的医务人员正在为挽救老张而不懈努力着。
面对抉择,老张的女儿却犹豫了,却不能做主了。
电话的另一头,正在赶往医院的儿子要求道:“暂时不要手术,不要住院,等我到了之后在做决定!”
在告知了病情和风险之后,我不得不再三明确:“患者病情随时会变化,死亡可能非常大,你要为自己耽误的时间负责任!”。
凌晨三点四十分,就连抢救室内因为心力衰竭而不能平卧的病人都已经睡下。
老张的儿子,一个胳膊上纹着关老爷的男子赶到了抢救室。
“不是说没有事情嘛,怎么这个样子了?”他赶到抢救室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质问妹妹。
“开始是没有问题,夜里才发现的。”妹妹红着眼睛抹着眼泪辩解着。
很显然,他对妹妹的答案不满意:“下午不是说有头痛的吗?为什么下午没有来医院看?”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如老张女儿说的那样!
最起码,她向我隐瞒了患者跌倒后曾有明显头痛的事实。
可惜的是,如今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老张已经即将踏上了奈何桥。
看着眼前的这对兄妹,我除了保持沉默充当看客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办公室里,老张的儿子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放弃积极有创抢救,拒绝住院,拒绝心肺复苏,自动离院,后果自负!”。
这几个字虽然常常出现在我的日常工作之中,但每一次面对它们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无比沉重。
因为在这几个常用字的背后不仅代表着一条生命的流逝,不仅意味着抢救室内有可能又增加了一条被羁押着的灵魂,也表示着一个完整家庭的毁灭和一段辛酸往事的开始。
这几个字虽然在结构上书写起来并不困难,但当我们提起笔的时候却又会发现它们字字堪比千斤。
在人来人往的抢救室之中,我站在办公桌的一边看着老张的儿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它们,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和纸张上发出的写字声。
深昏迷之中的老张已经不再可能有任何之中意识了,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天明后自己就会被带离医院。
心电监护上变化的数字不停的发出着警报,趴在床边的女儿不停的发出着抽泣声,签字后的儿子不停的打着电话开始为老张准备后事。
我站在床头,看着眼前这位素味平生却又让我费尽心力的陌生人,看着这位没有同我说过一个字却又曾让我心急如焚的病人,突然举得一股悲凉袭上心头:“是不是每个人都注定有着这么一天?”
事实上,等到天明后,家属就会找来车辆,将老张带回家。
到那时,我要做的便只是将老张手上的留置针、导尿管拔出,然后静静看着家属带走老张或者带走一副尸体。
而在此之前,除了默默看着这人世间最常见的一幕之外,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抢救工作可以做。
我坐在角落里,背对着落地窗外比黑色还要黑的黑夜,面朝着比千斤还要沉重一些的病人们。
时光总是要流走的,就像生命终将是要逝去的一般。
儿子不仅已经联系好了车辆,甚至已经准备后了寿衣等一切必备的物品,只要老张的心跳呼吸停止,一场轰轰烈烈的白事就会上演了。
“医生,你看我爸流泪了,是不是还有救?”
哭红了眼睛,哭干了眼泪的女儿在为老张梳头时突然发现了老张眼角的泪水,慌忙向我呼喊。
我知道瞳孔已经散大到边,心跳呼吸正在消失的老张那里还有什么希望,但除了摇摇头之外,我却又不忍心对她说出更加残酷的话来。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灵魂,我不知道除了我们这个世界之外是不是还有着另一个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许多濒死病人的眼角都会留下那晶莹的泪珠?
但,我知道:在老张们眼角没有落下的泪珠里,一定包含着一生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但,我知道:老张们这最后的一滴泪水,不仅不会干涸,而且还会流进我们内心最深处。
清晨六点三十五分,挂在抢救室墙壁上的电子钟还在不慌不忙的奔跑着。
忙碌了一整夜的儿子用沙哑的声音像我道别,我将病历本交给他,将所有检查治疗交给他,将老张也交给了他。
看着被家属们像尸体一样抬走的老张,看着站在人群外围的儿子偷偷用手拭了眼泪,看着打开抢救室大门是蜂拥而至的阳光,看着被人声惊吓而振翅离开的麻雀,看着抢救室门外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我知道新的一天到来后,又将会有无数个老张同我发生着素味平生却生死相关的关系了。
那只麻雀飞走了,有没有带走我的病人?
在此之前,我想出去走走,伸伸懒腰、闻闻花香、听听鸟鸣。
题外话:
· 遗落在抢救室中的泪水(13):第一次为父亲擦洗身体
急诊执业医师,遇见许多人,碰见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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