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争鸣”怎么来的？
1956年，毛泽东提出了 “艺术问题上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百家争鸣”的方针，事隔不久的 “反右派斗争”中，“百家”被解释为“两家”：资产阶级一家和无产阶级一家。给学术界带来了动荡……
熊卫民（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遗传学座谈会发言记录》是一本内部出版、没有封面设计、和它的标题一样简朴的书。但在当年，这本毫不起眼的书却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它不但是“我国生物科学、特别是遗传学发展的一次历史性转折”，还是“贯彻百家争鸣方针的典范”。
图1 《遗传学座谈会发言记录》（1957年出版）
事情得从1956年4月下旬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说起。在这个会上，毛泽东提出，对外国的东西要批判地学，不要盲目学习人家的短处。具体到艺术和学术方面，他还提出了与强调思想统一的苏联迥异的“艺术问题上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百家争鸣”的方针（简称“双百方针”）。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与毛泽东紧密配合，对此方针作了精到阐述，提倡“在文学艺术工作和科学研究工作中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评的自由，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保留自己的意见的自由”，“应当容许被批评者进行反批评，而不是压制这种反批评”，等等。
自1952年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沦为了思想改造的对象，甚至就连他们所倚重的学术，也遭到一轮又一轮的大批判——不仅文学、历史、哲学等人文学科和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如此，就连共振论、量子力学、摩尔根遗传学等自然科学也如此。真正的学者当然非常欢迎这种新方针，但它能否执行，关键还在于各机构的领导人和各学科的话语主导者能否转过弯来。
为了贯彻新方针，陆定一向中宣部科学处处长于光远布置任务，让他会同中国科学院和高等教育部，在前几年被批判得最为厉害的遗传学领域，开展学术上的自由讨论。于光远和前述两机构商量的结果是，利用暑假的时间，邀请几年来处于统治地位的米丘林派学者和遭压抑和打击的摩尔根派学者，在中国科学院位于青岛的疗养院，开一次平等的学术讨论会。
早在1948年8月，苏联也就遗传学问题召开过一次会议。那次会议以经苏共中央批准的李森科批判摩尔根派遗传学的报告《论生物科学的现状》为开端，以那些曾经批评过李森科的人士的检讨为结束，会后出版了会议的“逐字记录”，并通过解职、抓捕等行政或司法方式打击摩尔根派学者。那次会议震惊国际科学界，影响了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亲苏联的国家，其流毒可谓既深又广。
为了和苏联的相关会议作比照，青岛遗传学会议一开始就决定做详细的记录，由发言人审定后交出版社出版。据于光远回忆，之所以不作“逐字记录”，主要是因为会场没有录音设备，也没有速记人员。
青岛会议于8月10日开幕，至25日结束，共有56个代表上台发言（加上列席者和会务人员，实际到会的大约有130人），跟苏联1948年会议的发言人数目一致。负责领导此会议的于光远一开场就批判李森科的一些提法，反对给摩尔根派贴“唯心论”的标签，认为米丘林派该接受有遗传物质的看法，为会议营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会议每天上午讨论，下午休息，虽然两派学者基本是各说各话，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争鸣”，但会场确实有一种自由、平等的气氛。代表们的发言、插话变得越来越踊跃，曾遭严厉批判乃至销毁著作的胡先骕更是先后11次发言。
8月20日，于光远做了第二次长篇发言，宣布：“我主张以前给摩尔根派戴的那顶唯心论的帽子，从这个会起，从今天起，应该摘掉。我认为只有这样，才符合党的百家争鸣的方针。原来给摩尔根戴的帽子还不仅‘唯心论’，而是‘反动的唯心论’，这‘反动的’三个字更不只是哲学帽子而是政治帽子了，当然更应该首先摘掉。”会议开到这里，可谓达到了高潮。在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不少学者都喝了酒，并发表即席讲话，北京农业大学教授李竞雄一上台就说：“我是Morganism!”他和谈家桢等摩尔根派学者真的感觉扬眉吐气了！
会后，被压抑了数年的摩尔根学派重新得到了研究和教学的机会。1957年4月，《遗传学座谈会发言记录》由科学出版社推出。虽然只是内部材料，但它印行了6280册，对于推动学术界的自由讨论，还是颇有影响力的。
这本是在避免重蹈苏联覆辙的一个好起步。不料，这本书出版不久，毛泽东就发动了“反右派斗争”。根据他的解释，百家实为两家，资产阶级一家和无产阶级一家。于是，“百家争鸣”戛然而止。在稍后的“拔白旗运动”中，对青岛遗传学会议不满的一些米丘林派人士，还发动了对摩尔根学派的反攻，再次将相关学者打为批判对象。虽然几年后中宣部再次对这种现象提出批评，但很快又爆发了“文革”，几乎所有的科学家都受到批判。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摩尔根派受压制的情况才彻底改观。
1984年5月，商务印书馆公开出版了《遗传学座谈会发言记录》的增订版，并将书名改为《百家争鸣——发展科学的必由之路》。后一个书名当然要响亮得多，但在今天看来，却有点言过其实。在西方国家，乃至台湾地区，并无人提倡“百家争鸣”，可那儿的科学不是发展得相当健康么！重要的是要有言论自由。有了言论自由，权力就不能垄断权威，更不能垄断真理，也就自然会有“百家争鸣”。而言论自由属宪法所保障的基本人权，本是无需提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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